“你的意思是,有個姑娘把本座的無間門給毀了?”
空曠陰涼的大殿上方的黑色石椅上,一鬆鬆垮垮穿著寢衣的男子一手撐額,看著下方跪趴在地上的手下,語氣淡淡。
跪在地上的那人愚笨,沒聽出來男人字裡行間裡的冷漠,隻知道順著字麵意思,進一步解釋道:“確切地說,是一對母子。”
“哈。”
男子本已有些興味索然,聞言沒忍住輕笑出聲。
“還是個帶孩子的姑娘。”
跪在地上的人終於察覺不對,小心翼翼地抬頭,剛想窺視一眼上方之人,卻在下一刻,瞬間化為了灰燼。
到死也沒能看一眼這位立於整個魔界之上,天魔僅存的真正的血脈,統治了他們萬年的魔尊大人是什麼模樣。
殿外。
“這門什麼材質?怎麼一點兒聲音都聽不到?”
離殿門最近的玄澤無語地看著支棱著耳朵,企圖竊聽的同僚,好心提醒。
“彆做無用功了。”
敢在尊上麵前搞鬼真是不要命了。
“你還是趕緊想想待會兒進去了怎麼狡辯吧。”
豎著狼耳的半妖半魔,聞言“唰”地一下炸開了毛,結結巴巴道:“不,不是已經有人進去了嗎……”
玄澤這回連個眼神都欠奉,魔界等級森嚴,就那種低等魔也配直接麵見魔尊?這會兒怕不是胎都投完了。
果然,狼耳半魔剛說完,就聽見大殿裡傳來一道聲音。
“滾進來。”
音落,五米高的殿門徐徐打開,玄澤瞥了一眼裡頭,沒有看到人影,隻有地上的一小撮灰,隨著打開門後的穿堂風一並散了個乾淨。
*
“漫漫~我想吃這個~”
一個四五歲大,粉雕玉琢但穿得像個紅包的小男娃指了指身旁。
蘇漫漫看看小寶腳邊死狀淒慘的屍體,伸手把小不點兒拉開。
“寶寶~不可以~”
小紅包氣勢洶洶,“哼!”
蘇漫漫生在紅旗下長在種花家,即使一朝穿來了無法無度的修仙世界,也還是保持著對生命的敬畏。
誰知撿了個兒子是個連人肉都饞的異食癖。
蘇漫漫推著小家夥的小肩膀,把人推到魔晶石旁邊,“吃你該吃的,彆一天到晚瞎惦記。”
也不怕消化不良。
小寶嘴上哼哼唧唧,倒是沒耽誤手上功夫,吭哧吭哧地去挖像是從地上長出來的水晶一樣的石頭。
蘇漫漫瞥了一眼乖乖乾活的小寶,重新把目光放在屍體上。
修仙者沒那麼容易死,沒氣兒了並不一定沒救。於是蘇漫漫蹲到屍體旁邊,指尖輕觸屍體的額頭,注入真氣。
半晌,收回手,輕歎口氣。
難怪小寶問她呢,魂兒都沒了,確實已經死透了。
蘇漫漫施法,把屍體裝進“遺體專用”的芥子荷包裡。
這裡是魔洞,魔界開啟的通往人間界的通道,如今人間妖魔橫行,眾修士為了阻擋魔界,前赴後繼地尋找並摧毀魔洞。隻是魔洞出現之地必有詭異發生,因而犧牲在魔洞的修士也不在少數。
魔洞的核心是魔晶石,沒了魔晶,魔洞便會消失,但是深入魔洞找到魔晶之前,必要先解決詭異才行。
蘇漫漫不知這些修士有沒有親朋,隻是不忍他們無名無姓地消失在這裡。
他們為人間而死,理當被人間銘記。
蘇漫漫收好荷包,一低頭,小寶正貼在她腿邊“嘎嘣嘎嘣”地啃著魔晶石,仰著小腦袋眼神發亮地看著她。
“給我的嗎給我的嗎?”
儲備糧?
蘇漫漫聞言,狠狠彈了一下小寶的腦門,警告道:“王程錦。”
小寶自知說錯話,卻沒想到會挨打,頓時拿在手上的魔晶石都不要了,扔了就要去抱蘇漫漫,發了紅的腦門也顧不得了,整個人都試圖擠進蘇漫漫身體裡一樣,抱著蘇漫漫扭著小身子。
嘴裡哼哼唧唧地討好著,“娘親~”
蘇漫漫心道,你可真是“有事好娘親,無事蘇漫漫”,也不知道跟誰學的。
蘇漫漫摸了摸小孩兒的頭,“去把魔晶裝起來,回去了。”
意思就是屍體的事兒翻篇了。
小寶自然聽懂了,立馬鬆開手,拿著自己的芥子小荷包,樂顛兒顛兒地去撿石頭了。
魔洞外。
顧淵懶洋洋地跨坐在一匹巨大的白狼身上,手裡頭翻著一本雜記,正看得入迷,站在旁邊的玄澤突然道:“尊上,人出來了。”
顧淵撫著書頁的手指微頓,輕輕抬眼,一雙眸子如墨如夜,又好似岑寂無波的深潭。映出不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
顧淵合上書,“啪”地拍了白狼一巴掌,語氣淡淡。
“看看,就是那對孤兒寡母?”
被顧淵一腳踢回原形的白狼,原本頭也垂著耳朵也耷拉著,一聽這話猛地抬頭,清澈的眼神直直看向遠方,確認就是那兩個人後,激動地人話都不會說了,就知道“嗷嗚嗷嗚汪”,果不其然,又招來一巴掌。
“閉嘴。”
顧淵把書丟給玄澤,從白狼身上下來,仔細看了兩眼剛出魔洞的兩人。
小“孤兒”四五歲大,跟著他娘跑到這麼危險的地方來,竟然也不哭不鬨,一隻手給他娘提著裙擺,另一隻手不知道拿著什麼零嘴兒,啃得津津有味。
另一個說是“寡母”,其實看著就是個小丫頭,穿著身竊藍色的合歡襴裙,大袖衫和披帛一個不少的穿戴著,完全不像是剛從血呼啦次的魔洞裡頭出來,反倒像是出門踏青連繡鞋底子都不肯沾臟的千金小姐。
嬌氣得很。
白狼記吃不記打,又幻想著狗仗人勢,湊到顧淵腿邊告狀:“尊上!就是這個女魔頭!”
心腸歹毒、殺魔如麻,毀了他們好多個魔洞,甚至還有一扇魔尊專用大門!
“放屁!”
顧淵一腳踹過去。
“她是女魔頭,我是什麼?小仙男嗎?”
顧淵懶得再理這蠢材,揮手把這沒腦子的東西打發走:“滾滾滾滾滾,什麼玩意兒。”
玄澤沒有管溜到十裡開外了的白狼,看了一眼前頭馬上走遠了的兩人,請示道:“尊上,不如我……”
顧淵抬手止住了玄澤的話,“不用,本座親自會會他們。”
顧淵雖是魔尊,但因為位置坐得太穩,淩駕於眾妖魔鬼怪之上太久,所以並不管魔界的事情。
就連魔界入侵人間界一事,也是魔界的幾位大魔和大妖謀劃的,顧淵聽過了就算知道了,原本沒打算插手。
偏偏有人膽敢把主意打到他頭上。
魔界雖與人間界隔絕,但他多年前為了來人間玩樂,設置了隻有他能開啟的無間門。幕後之人或許以為無間門和魔洞一樣會生詭異,才引誘著那對母子毀了其中一扇。
殊不知無間門豈是那隻容低等魔族通過的魔洞能比的?數千年都無事的門突然就出毛病了,這簡直就是把“我有問題”四個大字懟到顧淵臉上了。
這顧淵哪裡忍得了,挑釁魔尊的人都得死!
顧淵迅速回了趟魔界,玄澤跟在後邊,以為顧淵要一口氣殺光大魔一了百了,正打算遞刀,就見他們一向隻著黑衣的魔尊大人,換了身修士最常穿的白袍出來。
玄澤有眼色地把手上的刀換成玉冠,難得好奇,道:“您這是?”
顧淵喜歡凡人的生活,卻討厭繁文縟節,想到自己絕妙的計劃裡頭,他尋常修士的身份不能少,頓時有些不耐煩,“嘖”了一聲,用玉冠把頭發束了起來。
“本座去探探那對母子,你留在魔界找找看是誰不想活了。”
玄澤會意,意思就是您去玩,我看家,順便找出幕後黑手留給您殺一殺。
玄澤低頭應“是”。
*
蘇漫漫帶著小寶從魔洞裡出來後,趁著周圍沒人,清點了一下小寶挖出來的魔晶石。
這個魔洞開啟的時間短,裡頭的魔晶大部分能量充足,足夠小寶吃一段時間,而且解決了詭異、摧毀掉魔洞還有賞金可領,正可謂事半功倍、穩賺不賠。
蘇漫漫領著荷包鼓鼓、走路酷酷的小寶進城去領錢。
懸賞魔洞的有兩種,一種是在魔族入侵後,由修仙門派組成的仙盟,為了鼓勵散修共同抵禦魔界而發布的任務。另一種則是在因魔洞而出現詭異的地方,多由被害者家屬發布的懸賞。
蘇漫漫因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一向接的都是私活。
得知魔洞已毀、詭異已除,發布懸賞的酒樓掌櫃好一陣哭,把說好的靈石拿給蘇漫漫後,又拉著蘇漫漫非要讓她留下吃席——以慶祝他們終於又能太太平平過日子了。
蘇漫漫推脫不過隻好答應,順便提起她從魔洞裡頭帶出來的那具屍身,想讓掌櫃的辨認一下,看能不能找到對方的師門或者親朋,否則她就隻能在城外找一塊地埋了,立個木碑寫上“抗魔英雄永垂不朽”。
饒是掌櫃的做好了心理準備,也被死狀慘烈的屍體嚇了一大跳,好在掌櫃的雖然不認得人,但是認得衣服,指著衣擺處用銀線繡出的山水,道:“這像是仙繆宗的弟子服。”
仙繆宗乃修仙門派之首,號召各派成立仙盟共同抗敵就是仙繆宗領的頭,如今仙盟的主要戰力都投在兩界交界的無儘海,以抵禦魔界的全麵進攻,能騰出空來解決魔洞的都是各家各派的弟子。
蘇漫漫聽聞是仙繆宗,心裡一頓。
她穿過來後並沒有原身的記憶,隻是偶爾有個自稱是“爹”的人通過傳音玉符聯係她。
蘇漫漫生怕被當成是惡意奪舍的邪修,每次都不敢多話,而那個當爹的也是個話少的,因此穿過來一年多了,她也隻知道她爹在無儘海抗魔,且是仙繆宗的。
“您可知道如何能聯係上仙繆宗?”
蘇漫漫心虛,對外一向自稱散修,況且她能聯絡得上的人隻有她爹,也是遠水救不了近火,不如繼續問掌櫃的。
這掌櫃的走南闖北見識頗多,告訴蘇漫漫仙宗子弟都有兩盞燈,一盞命燈,一盞魂燈,人死則命燈熄,魂飛則魂燈滅。
如今這人已死,待仙繆宗的人發現,自然會尋來為弟子收屍。
蘇漫漫聞言則更是打定主意,以後一定要繞著仙繆宗的人走。
誰知道真正的蘇漫漫的命燈魂燈還亮著沒?
雖然她自己也是莫名其妙來到這個世界的,但畢竟她還能借著彆人的身體好好活著,而“蘇漫漫”則不知所蹤。
她不是非要占著這具身體不可,隻是如果現在被發現了,她怕“蘇漫漫”的親友會直接殺了她。
蘇漫漫不想死,她想儘快修煉,修煉到起碼能在把“蘇漫漫”的身體還回去後,自己或是可以回到原世界,或是有個真正的容身之處。
掌櫃的主動攬下這事兒,親自把屍身送往義莊去暫時存放,蘇漫漫則領著小寶到前頭酒樓吃席。
修士多辟穀,蘇漫漫在外頭混得久了,也體會到了不用吃飯的好處,不過如果有現成的可吃,自然也是欣然接受。
王程錦這個小兔崽子就不一樣了。
這裡的凡人把什麼都吃的小寶當成怪異,從現代而來的蘇漫漫雖然知道有一種叫異食癖的怪病,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修真世界的緣故,她帶著小寶嘗試了一切可以嘗試的東西,最後發現,隻有魔界產的魔晶石可以讓小寶飽腹。
否則就得不停進食。
所以食譜上隻有石頭的小寶,完全吃不出席麵的美味來,小手一個勁兒地掏著自己的小荷包。要不是蘇漫漫千叮嚀萬囑咐,不能在人前吃魔晶,小寶早就開啃了。
“嘗嘗,這可是掌櫃的自己種的菜。”
蘇漫漫一有機會,就利用填鴨式投喂試圖叫小寶恢複正常人的飲食。
“這是酒樓自己養的雞。”
“這是外頭山上野生的菇。”
小寶發現自己的小碗沒一會兒就被堆得冒尖尖了,低著頭玩小荷包,假裝看不見。
蘇漫漫夾鴨翅的筷子頓了頓,眯了下眼,盯著小寶威脅道:“王、程、錦。”
小寶偷偷摸摸想拿魔晶的小胖手一僵,老老實實鬆開了荷包。皺著眉頭、撇著小嘴、苦著小臉,抓著小勺子舀了個小肉丸,每次都隻用牙齒啃下來一點點,放嘴裡再嚼好一會兒。
半天過去,鴿子蛋大的丸子隻受了皮外傷。
蘇漫漫差點兒被氣笑,覺得是時候開啟棍棒教育了。
坐在旁邊的大姐估計是早就注意到了看起來白胖可愛的小寶,見狀一把拉住蘇漫漫的手,一邊親切地教蘇漫漫,“哎呦,大妹子,這麼小的孩子可打不得,不好好吃飯多半是零嘴兒吃多了,他那個荷包我看就是裝零嘴兒的吧?這我就不得不說說你這個當娘的了……”,一邊給小寶使眼色。
小寶也是個見風使舵的小人精,知道自己站在了挨打的邊緣,馬上抱著小碗埋頭苦吃,吃完了還把空碗朝蘇漫漫的方向推了推,嘴巴甜甜:“娘親~我要吃雞腿~”
*
城外官道上,蘇漫漫一手牽著小寶,一手拿過小寶的荷包掛在了自己身上,嘴裡的話溫柔又決絕,“我覺得剛才那位大姐說得對,孩子不吃飯多半是貪嘴,這個以後就由我來保管了,我們按需供給……”
痛失糧倉的小寶宛如晴天一霹靂,黑晶葡萄一樣的眼裡瞬間就蓄滿了水兒,要掉不掉的樣子可憐極了。
蘇漫漫差點兒就心軟了,結果小寶突然動了動鼻子,猛地轉頭,蘇漫漫順著小寶的目光看過去,發現就在前頭不遠處,路邊倒著一白衣男子,不知是死是活。
蘇漫漫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見小寶猛地掙開她的手,掄著兩條小短腿,朝著白衣男子的方向跑得飛快。
蘇漫漫大驚,荷包還給你就是了!那可不興吃啊!
沒想到小寶衝過去後,竟然一把撲到了白衣男子的身上,小嘴一張,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好似受了天大的委屈。
邊哭邊嚎:“爹爹呀!”
當了這麼久小寶娘親的蘇漫漫:???
躺在路邊裝死,突然無痛當了爹的顧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