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昌二十三年,宣州,陸府。
時節已是十月末,陸府花園裡新進了幾盆名貴花卉,幾位夫人小姐在亭子裡賞花喝茶,丫頭婆子們侍立一旁。
“妹妹可聽說了?雙魚巷李家的張氏竟被個寵妾活活氣死了,那李老爺隻讓人輕輕打了幾板子送去鄉下就算交代過了,隻怕還打算頭過去再接回來。縱容寵妾滅妻,這李家可真是傷風敗俗。”
一個容長臉,眉間帶著川字紋的婦人嘖聲道。
對麵的婦人是陸府夫人簡氏,年過四十,保養得當,麵相慈和,脖子上戴了一串紫檀佛珠,聞言輕輕一歎。
“我見過張氏幾回,是個和善的,沒想到竟這般去了,也不知她那幾個孩子今後要如何自處。”
“哼,那小妾可不是個省油的燈,李家這輩兒多半要敗在她手裡。要我說,做主母的還是不能太軟和,這種狐狸精早該發落出去,省得攪得家裡雞犬不寧,連命都丟了。”
簡氏不願非議死者,望向對麵並肩而坐的兩個少女,道:“嫂子和我運氣好,沒遇上這些醃臢事,但願明芳和淑兒將來也能有這福氣。”
其中一個紅衣少女長得頗似簡氏,聞言嬌聲道:“娘,您彆擔心我們,還是先操心操心二哥吧。錦瑟那丫頭被他寵的無法無天,整日在鬆苑裡胡鬨,二哥都不管管她。”
“哦?她最近又得罪你了?”簡氏笑道。
陸明芳嘟起小嘴,一臉委屈:“娘您不知道,自打前幾天二哥哥出門辦事,那丫頭就帶著一幫子下人在鬆苑裡胡鬨。天天領著外人進出,又是搭戲台子,又是唱小曲兒,還搞什麼燒烤?簡直烏煙瘴氣,無法無天,若是傳出去,咱們陸家可得被人恥笑沒規矩。”
“ 這是真的?”簡氏皺眉望向身邊的婆子。
劉媽忙恭敬回道:“回夫人的話,確有此事。隻不過鬆苑這幾日一直都大門緊鎖,也沒有勞動府裡其他處的人手,再加上夫人先前吩咐奴婢不用插手鬆苑的事,便沒有向您回報。”
陸明芳一聽立馬不樂意了:“劉媽媽,您彆是收了那錦瑟的好處吧?哪個府上的丫頭能像她那麼張狂,也就二哥哥縱著她,我看她如今都快騎到我們這些正經主子頭上了!”
“老奴不敢。若是夫人小姐覺得不妥,不妨尋她來問問。”劉媽彎著腰忙道。
“算了,既然她沒出院子,也沒有擾到其他人,鬨騰點就鬨騰點吧。慎兒一向不喜彆人過問鬆苑的事,有什麼等他回來再說。”簡氏輕皺眉頭,擺擺手道。
陸明芳撅起嘴,滿臉不高興,正要開口,身邊的紫衣少女伸手攔住了她,對陸夫人淺淺一笑。
“姑母說的是。這丫頭胡鬨也不是一兩次了,但二表哥一向護得緊,咱們若是隨意處置了,怕是要落埋怨。隻要她彆鬨得太過分,不妨便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吧。”
望著女兒,馮氏想到自己一直以來的打算,心思微動。
“妹妹,這事兒原也落不著我來多嘴,隻是慎兒剛中了舉,還是解元,明年春闈必定榜上有名,以後要入仕做官的。他這貼身丫鬟如此不懂規矩,以後說不得要闖出什麼禍來壞了慎兒的名聲。你是慎兒的母親,替他管教個丫頭,都是為他好,他還能有什麼意見不成?”
簡氏撚著佛珠,有些猶豫。
她性子柔和,自丈夫去世後,家裡事務都由兩個兒子打理。待兒子陸續成年,各自院子裡的人事也一直是他們自己安排,她樂得清閒,不願為些小事與兒子們起齟齬。
可馮氏所言不無道理,她思忖片刻,到底是憂子之心占了上風,便揮揮手:“去,把人叫過來問問。”
劉媽應聲而去。
馮氏瞥見兩個姑娘隱含興奮的目光,心下更明白了幾分,不禁也暗暗琢磨起來,幾人各懷心思,一時間亭子裡靜悄悄的。
一盞茶的功夫,水榭旁的小道上出現了人影。
走在前麵的正是劉媽,跟在後麵的那一道身影,高挑婀娜,一身粉紅色繡著忍冬藤的紗裙隨走路的幅度搖曳飄動,細看之下那裙上有根根絲線閃著金光,絕不是普通的料子。
馮氏打眼瞧見便心生不喜,再看那丫頭不急不緩,扭動腰肢,款款而行的姿態,更覺得紮眼。
要說馮氏一向羨慕自己這個小姑子萬事不操心的享福命,這會兒瞧見這個丫頭,又覺得主母不管事,府裡果然都要亂套了。
瞧瞧,不過一個貼身丫環,主母召見竟不趕緊來拜見,還打扮得如此花枝招展,哪還有點奴婢的樣子?
待那丫頭走到近前,馮氏才發現她不僅衣裳光鮮,手上還戴著一對純金掐絲翡翠鐲子,頭上插著兩支攢心梅花紅寶石華勝,耳朵上墜著一對龍眼大的粉白南珠。
嘶--
好大的氣派!
陸明芳看得眼都紅了,那麼大的南珠,連她都沒有!
簡淑的目光則定在那張極其嬌俏的臉蛋上,手不自覺地掐著帕子。
不畫而黛的柳眉,波光流轉的杏眼,不點而紅的櫻唇,這丫頭竟生了張不論男女都會被吸引的臉。
被主子們用不善的眼神盯著,那丫頭也不慌亂,在簡氏麵前盈盈跪下,聲若黃鶯。
“奴婢錦瑟見過夫人,不知夫人喚奴婢來,所為何事?”
簡氏打量著她,也皺起了眉。
“你素日便是這般打扮?”
那丫頭低著頭,腰背卻是筆直。
“回夫人的話,這是二爺的吩咐。爺說奴婢天生麗質,當要華服珠寶相配,賜了奴婢許多東西,奴婢自然不敢浪費主子的心意。”
陸夫人眉頭皺得更緊,尚未說話,旁邊陸明芳已經忍不住發作。
“什麼華服配美人,不過是個賤丫頭,也敢糟蹋主子家的東西。你身上這些,連我都沒有,難不成我這個正經小姐還比不上你了?”
“二小姐言重了,當然是奴婢比不上您,您若是想要,自向二爺去討,二爺向來疼您,定會應允。”那丫頭不卑不亢,把陸明芳氣了個夠嗆。
“我才不要你碰過的東西!娘,你看她那囂張樣,哪有把我們放在眼裡?”
簡氏是真的動了怒氣,聲音也冷下來。
“聽說你這幾日在院子裡胡鬨,可有此事?雖然二爺不在府中,可你也應該謹言慎行,為二爺的名聲著想,也不枉他這般看重你。”
“如今我雖不插手鬆苑之事,但你實在太過逾矩,我身為主母,不能聽之任之。今日且罰你半年月例,閉門思過十日,你可有意見?”
一旁馮氏聽到這話張嘴想要說什麼,瞧了眼麵色緊張的簡淑,又咽了下去,目光莫名地盯著跪著的人影。
下一刻便聽得那丫頭道:
“回夫人的話,奴婢不願意。奴婢身契在二爺手裡,賞罰皆由二爺決定。若夫人覺得奴婢有錯,勞煩夫人去信給二爺,請二爺親自定奪,屆時無論結果,奴婢絕無怨言。”
“啪”
馮氏拍了下桌子,厲聲道:“放肆!你這丫頭好生狂妄,連主母的命令都敢違逆。不過小小一個丫鬟,處置了便處置了,你以為二爺會為你出頭,忤逆長輩嗎?”
那丫環不為所動,隻緩緩道:“舅夫人有所不知,爺已許諾待他這次回府,便要抬我作妾。屆時帶我一同上京赴考,讓我見識見識京都的繁華呢!”
此話一出,全場皆驚。
陸明芳第一個反應過來,指著她氣憤道:“我就知道你是個狐狸精,二哥他還沒有娶妻,你竟攛掇著他納妾,真是不要臉!”
“你說的是真的?”陸夫人沉聲道。
“是臨行前爺親口說的。”
簡氏緩緩閉目,手指撚著胸前的佛珠,似是陷入思考。
“姑母,二表哥素來穩重,定是這丫頭為了逃脫責罰胡謅的。即便是真的,也定是她以美色蠱惑了二表哥,您千萬不能讓她得逞。”簡淑極力掩住心中的震驚憤恨,蹙眉柔聲道。
那丫頭聽見這話,朝她瞥去一記奇異的目光。
她愣了下,待要再勸,陸夫人已睜開了眼。
“不管這事是不是真的,慎兒如今不是納妾的時候,今日你當眾無狀,衝撞主子,應當重罰。劉媽,將人帶下去,杖責二十,送到莊子上,沒我的允許不準回來。”
劉媽應了聲,手還沒碰到人,那丫環突得往旁邊閃挪了幾步。
“夫人,二爺的性子您是知道的,若您不告知他便處置了奴婢,二爺縱然麵上不顯,心中也會有個疙瘩,說不定還要記掛莊子上的奴婢,萬一影響爺的春試,豈不可惜?還請夫人書信一封給爺,再行定奪。”
說著她又拜了下去,簡氏便是泥菩薩也有三分氣性,當即摔了杯子,瑩白的瓷片散了一地。
“你這丫頭當真不識好歹,是吃定了我不敢將你怎麼樣麼?”
“這樣的禍害你還同她囉嗦什麼?我看她同那李家的那個是一路貨色,留著她不知道會怎麼蠱惑慎兒。索性賣去欄子裡,絕了後患。”馮氏盯著那跪著的人,冷聲道。
那丫頭似乎慌了神,外強中乾道:“我身契在爺手裡,你如何賣我?”
“哼,賣你個小丫頭要什麼身契,人綁了往那最低等的勾欄院裡一送,你說你這細皮嫩肉的能撐幾天?到時候便說你得了惡病死在了莊子上,慎兒念叨個兩天自然要去忙正事,還會一直惦記個死了的奴才?”馮氏嗤道,餘光注意著那丫頭的反應。
她用這話嚇唬不安分的丫頭妾室向來無往不利,那錦瑟聽了果然變了臉。
她麵色如雪,見簡氏麵色沉沉沒有開口阻止,抖著唇呆了一會,一直挺直的脊背逐漸軟了下來。
她幾步膝行至陸夫人麵前,一麵磕著頭,一麵哭得梨花帶雨:“夫人饒命...求夫人看在...看在奴婢伺候二爺還算儘心的分上,不要斷了奴婢的活路...”
“...您對下人一向寬和,求您放過奴婢這一回吧,就算是被趕出府,奴婢也謝夫人大恩大德...”
那丫頭忽得轉向一旁的簡淑:“表小姐...求求您救奴婢一命...奴婢知錯了...就是讓奴婢立即滾出府去也絕無怨言...求求您...日後就算二爺知道了也會承您的情...”
簡淑在她撲向自己的那一刻幾乎嚇得尖叫起來,勉強冷著臉維持著鎮靜,聽到她最後一句時,眉心突得跳了一下。
“表姐你彆理她,她往日在你麵前那驕橫樣,可曾把你放在眼裡?這會卻找你求情,真是做夢!”陸明芳半是暢快半是憤憤道。
那丫頭卻沒聽見似的,還在朝簡淑不停地磕頭哭求。
看著身前低伏狼狽的人形,簡淑心中湧起一股暢快,麵上卻是為難,猶豫再三後,仿佛下了決心般,朝陸夫人開口道:“姑母,淑兒鬥膽,有個想法不知可不可行?”
“這種事你個沒嫁人的小姑娘摻和什麼?”馮氏訓道,語氣卻不甚嚴厲。
簡氏正煩惱到底如何處置這丫頭,聞言緩聲道:“都是一家人,淑兒有什麼話就說吧。”
馮氏這才點了頭,簡淑鬆了口氣,撫著帕子道:“這丫頭狂妄自大,還媚惑主子,自是不可留。隻是無論是莊子上還是...其他地方,二表哥知道了總是不好交代。我看不如把她趕出府,再走得遠些,這樣表哥問起來,隻消說是她家裡人來贖了身,帶她回鄉嫁人了,表哥總不能在這個節骨眼去把人接回來。待這陣過去了,表哥金榜題名,也該忙著派官上任之事,時間久了,這事自然也就拋在腦後了。”
馮氏望了女兒一眼,似有些意外。
簡氏思忖一番,倒是點了頭。
“雖便宜了這丫頭,但慎兒那兒卻妥當,我看就這麼辦吧。”
馮氏張張嘴想開口,想到自己那外甥,又把話咽了下去。
如今這丫頭正得寵,若真折騰得過了,難保陸慎心中不記恨,那就得不償失了。
幾個婆子得了吩咐去取了些東西來,將那丫頭架著跪在地上,往她手裡塞了一支筆。
“慎兒和你主仆一場,你要出府,留封書信也是應該,該寫什麼不該寫什麼,可要我教你?”簡氏淡淡道。
那丫頭抓著筆,臉上淚痕未乾,聞言輕輕搖頭,哽咽著在紙上寫了幾句。
劉媽把寫好的信遞給陸夫人,信上字跡清麗,表意清晰,遣詞恰當,可見教她的人花了不少功夫。
簡氏看了信,心情愈發低沉,吩咐了幾句便和眾人離開了花園。
亭子裡,那叫錦瑟的丫頭依然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圍著她的幾個婆子皮笑肉不笑地道:
“錦瑟姑娘,你既不是咱陸府的人了,這身衣裳可得留下,我給你另備了一套,這就給你換上。”
那丫頭也不掙紮,很快就被扒光了外衣和身上的首飾。
十月底的寒涼中,她衣裳單薄地趴在冰冷的地上,如雪的麵龐上也沾了泥灰,形容狼狽。
沒有人注意到她輕輕彎起的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