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章(1 / 1)

話題被沈聽南引回到花藝上。

蔣芙並無什麼表現欲,譏諷一笑,隨她。

葉師父指導駱沁如何給花葉塑形,蘭葉在她指尖磋磨下,彎出一個優雅的弧度,與亮潔清馥的茉莉相合,花枝東去,枝葉朝天,意蘊悠長。

放課後,蔣芙被葉師父叫著走了一段路。

“你有如此主見,讓我這個做師父的頗感意外。但意外過後,也隻是一笑而過,你可知為什麼?”

蔣芙思索之際,葉師父繼續說:“因為渺小如你,尊貴如公主,都沒有選擇權,就連天子,很多時候也沒得選。你不認命,可這世上所有人都在被命推著向前走。”

蔣芙辯道:“即便如師父所說,我仍認為每人都有自己的選擇。師父自己不是也做了選擇嗎?在氏族那等蠻夷之地,仍能定心拾荒古籍,帶回漢地,為何沒有熟視無睹,隨遇而安?”

“我或許沒有選擇出身的權利,但我有選擇讓自己在有限的環境裡過得更好的權利,我也有選擇不輕待自己的權利。”

“起碼,我若為牆角之梅,出牆之杏,定要找個能容忍我生長的人家,這個選擇,我還是能做到的。”

葉師父長久凝視她,眼尾的細紋在暮光裡絲絲加深。

“若是人人都像你這般想,世間便沒有悲劇了。蔣小娘子,蔣芙,念在師徒之名的份上,此番我勸你,之後如何,且看你能堅持如此心性多久。”

目送葉師父乘轎輦離府,蔣芙動了動肩頸,往自己的院子走。

她並不覺得自己多有心性,也沒有認為自己思想前衛,在這些古人的身上找什麼優越感。

她覺得自己所思平常,如果被視為異類,就是這裡的人都太過軟弱。人如果不能對生活做主,一輩子就等於白活。

蔣芙撿著有樹蔭的路走,繞過幾片芭蕉葉,院落之前,沈聽南與侍女撐傘而立,是在等她。

“芙芙。”

蔣芙徑直走入院門,沒有理會。

沈聽南快步追上,柔弱喘息:“芙芙,你聽我說句話。”

蔣芙不耐撇嘴,到底停了步子,在郡公府侍女前給她留了一點臉麵。

“說。”

“芙芙,你下次,不要再言語上投巧了。有些話,私下與我說便好,當著那麼多人的麵說那種話,被有心之人記下,便是落人口實。”

蔣芙厭倦她的虛假關心,“哦”了聲便往屋裡走。

小李和小趙束著手腳般站在院子裡,對被撂在原地的沈聽南僵笑。

“沈娘子,我新沏了茶,不如坐下喝一杯?”

沈聽南神情憂傷:“不了,芙芙心情不好,我就不在這裡叨擾……”

“蔣娘子!”

星星跑得滿臉通紅,鬢角沾汗貼在臉上,衝進院子裡:“蔣娘子可在?”

蔣芙換了一半的衣服,把襦衫重新穿上,出門查看情況:“星星?”

星星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努力說出完整的話:“糟糕了,蔣娘子,有人……有人來郡公麵前誣陷你!”

蔣芙下意識看沈聽南。

沈聽南錯愕攥緊了手帕:“不是我……”

星星沒注意到她們的眉眼官司,接了小李的茶悶了乾淨,道:“有人誣陷蔣娘子殺人弑父!娘子快隨我去郡公麵前與那人對峙!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蔣娘子豈會是那種窮凶極惡之徒!好好的小娘子,被那人汙蔑成那般!”

她拉住蔣芙的手便跑。

蔣芙沒反應過來,就已經踉蹌跟在小女孩身後。

來郡公府幾日,她鮮少去到課室與住處以外的地點。郡公府書房幽靜,有專門的人看守,她跟著星星跑進去,落下一陣細碎雜亂的腳步聲。

書房裡,素未蒙麵的郡公高坐在主位,駱沁與駱岢在側坐,座前空處跪了一位狼狽女子,披頭散發,衣著泥濘。

星星按了按蔣芙的手,眼神安撫:“蔣娘子,快去同郡公說,這個人在汙蔑你!”

蔣芙迷茫走到那女人身側,先向郡公行禮。

“起。”郡公鷹隼般的雙眼盯她,“蔣小娘子,這婦人來我這裡鳴冤,說我收留弑父賊女給女兒做伴讀,不講公道,可有此事?”

蔣芙直道:“我不曾做過。大人可否讓我與這女人對峙,問她意圖?”

郡公抬手,讓她自便。

蔣芙平身,轉過去看那幾乎伏在地板上的女人。她認識的人總共就那幾個,眼前這位毫無疑問是陌生的。

“大人,我不認識她。”

郡公道:“此人自稱是你蔣家的家奴,你再湊近看看?”

蔣芙確認她手腳都被綁著,放心拉近距離,彆起她遮麵粗糙的發絲,看到全容。

有些熟悉,又覺麵生。

忽然靈光一閃,她試探叫:“月桃……?”

傷痕累累,落魄到不成樣子的月桃動了動漆黑的眼瞳,顫抖道:“娘子……娘子!不要殺我!”

她向後急退,笨拙地摔倒,腿在半空中掙紮,似乎是怕極了。

蔣芙記起她是誰,是蔣父打發走家裡原來的下人後,安排進家裡看守她的人。這個女人有點功夫在身上,卻被人教訓成這副樣子,到底發生了什麼。

蔣芙蹲在她麵前,問:“你說蔣文行、你說我爹死了?”

月桃不停瑟縮,搖頭,弱小又可憐,但她站起來有蔣芙四分之五高。

“請娘子伏罪!娘子弑父,天理難容!”

蔣芙也不慌:“你說我弑父,有證據嗎?”

“娘子,那天晚上鬨得動靜很大,鄰居們都聽見了,你說隻要你活著,總有一天要殺死阿郎!第二天阿郎便不見了,家裡後院還有火燒的痕跡,阿郎的屍體就半殘在那,不是娘子,還能有誰?”

“僅憑你的揣測,和一些沒有信服力的口供,就想給我定罪?屍體在何處,有沒有經官府找仵作驗過,彆告訴我你私下處置了。”

月桃沉默下去。

星星道:“就是誣陷!快說!是誰來讓你誣陷蔣娘子的?今日是蔣娘子,明日是不是就輪到我們公女了?”

駱沁往駱岢的方向湊了湊,怯道:“明日也要論到沁兒嗎?”

駱岢對她搖頭,將視線落在父親死後,一絲悲傷之情都沒有表露出來的蔣芙身上。

“你發現屍體,首先該去的是官府,而不是憑個人臆斷猜測凶手,找來我這裡。”她語氣犀利,“是你的老東家金員外讓你來誣陷我的?娶我不成,丟了臉麵,我爹是不是也是他下的手?”

月桃表情驚恐。

門外傳來一道中年男聲:“娘子莫要信口胡說!”

仆人引他進來,對郡公行禮。

中年男人身上穿著官服,瞧見五官,正是蔣父上司,洛縣縣令陳箜尼。

“拜見郡公大人。”

“陳大人請起。陳大人今日前來,莫非也是為蔣主簿的案子?”

陳箜尼再度殷勤行禮:“正是。下官特來捉拿嫌犯蔣芙,回衙門交由捕頭拷問。”

到底是給自家女兒做伴讀的孩子,郡公幫著說情:“拷問不必了,蔣小娘子年歲尚輕,又是女兒家,沒有殺人的本事。”

陳箜尼道:“郡公言之有理,蔣娘子不大可能動手殺成一個壯年男子。”

他話鋒一轉:“但有沒有指使人做,就不好說了。”

蔣芙眉頭微皺,凝視他。

“蔣娘子可問心無愧?你敢發誓你和你父親之死毫無關係,也沒有任何人為了你,去殺你的父親嗎?”

後半句話意有所指,蔣芙眼前浮現出幾天不見的張閔,臉色唰地白了下來。

陳箜尼勾了嘴角:“既然蔣娘子無話可說,還請郡公容許下官帶蔣娘子走一趟。無信無義無德之人,留在公女身邊,早晚都是禍害。”

他一發話,門外便有捕頭進來扣住蔣芙,幾人彬彬有禮告退,唯有蔣芙在狀況之外。

她回頭看了一眼,意識到沒人會救她,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

人被帶走,書房靜謐下來。

郡公歎了口氣:“好了,你們兩個,沒什麼事都回自己院子去吧。蔣娘子的事,以後不許過問。”

駱沁擔憂道:“爹爹,不能救救芙姐嗎?她一定是被冤枉的。”

郡公道:“冤枉與否,交給官府決斷,你個小娘子跟著瞎摻和什麼。不要管了,沁兒。”

“可是……”

“好了。我聽葉女官說,你今日插了花?怎麼沒端來瓶子給爹看看?”

“爹,芙姐……”

“住口。”郡公沒了好顏色,往後一靠,趕人,“都回去,沒什麼話跟爹說就都回去!‘芙姐’,我怎麼不知道你有個姐姐?”

他掃了眼一旁默不作聲的兒子:“你也回去!往後把心收一收,學著料理家裡的事,你也到年紀了!”

兄妹兩人被從書房裡趕出來。

駱沁擔心得團團轉:“哥哥,你說那些人不會打芙姐吧?”

“金員外是誰?和芙姐有仇嗎?我們送些錢財,拜托他放過芙姐吧!”

駱岢沒有回應。

駱沁搖他胳膊:“哥哥,你不會不管芙姐的吧?你救救她!”

駱岢看她,奇道:“你與她才認識幾天,怎麼就如此看重?”

“哥哥看重,我自然也看重啊!”

駱岢無語片刻:“我不看重。”

他扭頭離開,被駱沁追上:“哥哥,你不看重!你最不看重了!是我自己喜歡芙姐!你不知道,她人可好了,是實心實意對我的,而且見了我第一麵就誇我好看,她是真心的!”

“哥哥!哥哥!”

沈聽南從侍女那裡聽了蔣芙被帶走的事,嚇得魂不守舍。

蔣芙總不會真的動手殺人。不,把她逼急了倒也不是沒可能。

但以她的力氣,根本不能夠去殺蔣父,她做不到,這定是有人陷害。

蔣芙年紀小,與她結仇到不惜出手陷害的人幾乎沒有,如果非要找出一個,那就是金員外。

蔣父起初說把女兒許給他,蔣芙為了不嫁,自作主張做了許多事,讓兩邊的親事結不成。事沒成,蔣芙還借此和郡公府攀上了關係,那人定是受不了這種惡氣。

想通以後,沈聽南脊背發寒,翻出墨條磨墨。

她要給公主……

還是給文王寫信。

求他,救蔣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