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出奇地沉靜端莊,柳雲則盯著她,甚至開始懷疑從前見到的江意樺和眼前這個江府二姑娘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不過,片刻之後他就回過神來,思考起江意樺剛剛說的話。
他眉頭緊皺,彈首曲子本不是什麼大事,真正讓柳雲則心驚的,是他知道這句話還有另一層意思,江意樺是要徹底同他劃清界限。
從此往後是要完全當作不相識的陌路之人,難怪她自初見時就表現得那麼疏離。
柳雲則明明早有準備,卻還是呼吸一滯,難言的酸澀從心底蔓延。
泠泠的琴聲宛如水波,抹挑勾揉,江意樺一手絕佳的技巧,柳雲則卻沒心思聽,僵硬地聽完了整首《長辭闕》。
一曲罷,江意樺抱著琴起身,“司諫大人,以後相見,便作陌路吧。”
長久的沉默裡,柳雲則忽然道,“阿樺,你真的想好了嗎?”
“六殿下對你來說,真的是一個好的夫君嗎?”他聲音急切,不自覺地放大了音量。
“氏族之中哪有那麼多情深意切的感情?能夠相敬如賓,已經是很難得的。”江意樺淡淡道。
柳雲則凝視著她,眼中掙紮,有太多的隱晦之事不可明言。
他猶豫著,終是開口道,“你要想清楚,如果是為了江氏一族,你的選擇真的是在保全他們嗎?”
“什麼意思?”江意樺定住。
“你要嫁的人是皇子,自古皇子奪嫡從來都不是簡單的事情。阿樺,自我入朝,便處處留意六殿下,他雖然隱藏得很好,卻逃不過我的眼睛,觀形察色沒有人比我更清楚,他絕不簡單。”
出身寒門,人情冷暖他看得太多,觀形察色幾乎是他必備的技能,從前隻覺得痛苦,如今卻慶幸能在此處幫她。
江意樺緩緩轉頭看向柳雲則,他是在提醒自己六皇子選擇她是另有所圖?
江氏一族在朝局之中從不站隊,嫁給無意皇權爭奪的六皇子並無不可,可若是……
六皇子是要用聯姻一事拉攏江氏,那麼就是完全不同的處境了。
“你的話要我如何相信?僅憑你的猜測嗎?”江意樺不再停留,帶著沅若出了酒樓。
她心事重重地回府,可柳雲則的話卻反複回蕩在腦海之中:
“阿樺,我的話你未必相信,但以江氏之權,你又向來聰慧,若細心留意,總能發現端倪。”
江意樺想得認真,忽然覺得袖口濕潤,低下頭才發覺倒茶時杯中水早已溢在了桌麵上,袖口不知道在什麼時候也沾濕了。
沅若取來帕子擦乾桌麵,真不知道姑娘在裡麵談了什麼,自姑娘抱著琴出來後,就比品茶宴時更加心神不寧了。
沅若歎了口氣,稟道,“姑娘,夫人還在等你用晚膳呢。”
“是嗎?”江意樺放下茶壺,看了看窗外灰暗的天色,吩咐道,“那我們快些去吧。”
大哥因為差事返京之後,聖上開恩,讓他可在京城多留些時日,如今母親、大哥、表哥皆圍在一張園桌前等她來,分明隻多了一個人,卻又好像熱鬨了許多。
江意樺幾步走過去落了座,往母親和大哥碗裡各夾了一隻蝦仁,便見母親臉上的笑意更甚,連大哥那向來冷硬的嘴角都鬆動了一絲。
“如今大哥回來了,阿樺倒是把表哥我給忘到腦後了。”宋潯笑著嚷道。
“表哥我可不擔心。”哪回用膳他不是吃得最飽的?
不過雖然這麼說著,江意樺還是又夾了一隻梨撞蝦放進宋潯碗裡。
一家人聚在一起用膳,江意樺忽然想到此時若是父親在就更好了,就像是回到了幼時父親和大哥還未出征之前。
就這麼過了半個月,江意樺日複一日地拘在院中,到了晚膳時候便提前到了正廳,等著大哥如往常一般下完早朝回府用膳。
然而今日卻隻見到沅若急急忙忙地衝進來。
“發生什麼事了?你慢慢說。”江意樺見她喘著氣,開口道。
沅若勻了幾口氣,立刻道,“姑娘,少將軍在殿前觸怒了聖上,聖上一怒之下命少將軍即刻返回邊境,無命令不得返京。”
“惹怒聖上?”大哥不是莽撞之人,怎麼如此?
江意樺又問,“可知道是因為什麼事情?”
“姑娘,是您的婚事,少將軍向聖上請奏取消婚事——”
後麵的話江意樺沒心思聽了,她提起裙裾就往府外跑,隻聽到沅若在身後一個勁兒地追。
江意樺跑到城門口,看見大哥騎在馬上,一身戎裝,拿著馬鞭卻沒有抽馬,似乎在等著什麼人。
表哥宋潯不知從哪裡先趕來了,他和江衡在看見到江意樺的瞬間便鬆了口氣。
江意樺心裡卻有些苦澀,大哥之前說會替她進言,沒想到竟然是真的,她眼圈有些泛紅,“哥哥,……謝謝你。”
江衡卻有些遺憾,“隻可惜,沒能幫你解除婚約。”
他抿起嘴角,衝江意樺露出了一絲安慰的笑,“彆哭了,小妹,大哥不過是早些回去罷了,聖上並未重罰。”
並未重罰?退婚事關整個皇室的顏麵,他說是早點回去,可實際上的意思的此後沒有旨意便不能回京,這一去不知道是多少年。
眼淚幾乎要抑製不住,宋潯捏了捏江意樺的手,悄悄提醒道,“阿樺,彆讓外兄擔心。”
江意樺聽話地抹去臉上的淚,朝江衡擠出一個笑,“大哥此去千萬照顧好自己。”
他點了點頭,又朝宋潯吩咐著,“外弟,我的事……還要勞你照顧好母親。”
“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姑母和阿樺的。”
見宋潯應下,江衡揚了揚馬鞭,駿馬揚起馬蹄嘶鳴,他在最後一刻回過頭來,語氣堅定,“小妹,你放心,即便是在邊境,大哥也會幫你籌謀。”
眼看著他就要離去,江意樺也顧不了其他,趕緊喊道,“大哥,此事交給阿樺吧,你在戰場上不能分心!我能處理!”
聲音遠遠傳出,江衡騎著馬,揚起紛紛灑灑的灰塵,一瞬便消失在了官道上,也不知道聽見沒有。
江意樺和宋潯站在原地,一向沒心沒肺的宋潯竟然有些沉默。
他們二人默然地並立許久,宋潯忽然道,“是我沒用,外兄尚且能為你進言,可我卻……”
江氏一族,父親和大哥已掌兵權,若是再加上表哥,個個都重兵在握,風頭太甚,聖上必定會忌憚猜疑。
江意樺拉著宋潯的衣袖,“表哥,不是你的錯,你不入朝堂,何嘗又不是為了保全江氏?”
身在氏族門第,有所得便有所失,表哥如此,她亦如此。
昌昭二十二年隆冬,積雪雖然壓彎了京城槐樹的枝梢,可是飛雪卻仍在窗外一片一片地落下,江意樺係了個鬥篷,手裡捧著個湯爐出了門。
路上積雪難行,江意樺卻並未叫上馬車,隻帶了沅若在身旁。
畢竟沅若如今就像是江意樺的影子一般,隻好將她一同帶來。
麵前是京城裡最大的一間舞坊,看著裡麵賓客雲集,江意樺滿意地點點頭,停了下來。
“姑娘,你來這裡做什麼?”沅若一臉疑惑地望著她,指了指江意樺的襖襦又道,“而且,還穿得這麼……”
“樸素。”沅若想了想,終於補上一個詞。
此時,即便異常寒冷,舞坊外仍聚滿了人,江意樺觀察著四周,低聲道,“五日後,六殿下要在府內舉辦圍爐宴飲。”
“姑娘,六殿下倜儻瀟灑,宴飲本是尋常事,何況,姑娘若是想去,六殿下自會送來請帖的。”沅若臉上帶著幾分倨傲,實在不明白這和姑娘來這裡有什麼關係。
“噓。”眼見她聲音越來越大,江意樺趕緊捂住了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
那可不一樣。
以江府二姑娘江意樺的身份進去諸多不便。
等著沅若答應小聲後,江意樺才放開她,指著麵前的舞坊,“這可是姑娘我費儘心思才探聽來的,六殿下每次宴飲,都會從這裡請舞姬。”
奪嫡之爭,六皇子倘若真的有意隱藏,那麼他在朝堂之中費心經營,必不會輕易留下把柄。
這一點從柳雲則即便是懷疑他,也拿不出證據就可以看出來,她可不認為自己就有那個能力能隨便查出些什麼來。
既然從朝廷上行不通,江意樺就隻能另辟蹊徑了,也多虧她在客棧做工數月有了經驗,這消息來源最靈敏之法,無外乎八卦二字。
眼前就是這八卦最濃鬱之地——紅袖舞坊。
雪花飄融在氣派的飛簷上,整個舞坊雕欄玉砌,窗欞上懸掛的珠簾和輕紗曼妙絕倫,與此同時,在舞坊外排隊的人流擠滿了整條長街。
江意樺拉著沅若排在隊伍最後,也不知等了多久,推嚷的人群突然一陣騷動,眾多小廝擁著一位約莫上了年紀的女子從舞坊中走了出來,不用想也知道,她便是坊主了。
坊主笑吟吟地看著外麵的長隊,“諸位,本坊挑選舞姬想必各位都已知曉,按照慣例,競選者需得交十兩銀子作為報名費,有意者便排隊上前吧!”
十兩銀子對於普通人家來說畢竟不是小數目,聽到她的話,陸陸續續就有小部分的人離開了隊伍。
見狀,沅若也對著江意樺不死心地問,“姑娘,你真的要去嗎?”
江意樺點頭,“沅若,你就在外麵等我。”
沅若無奈地立在舞坊外,隻能看著江意樺隨著隊伍一點點往前,直到最後,步入了舞坊之中。
交了十兩銀子給小廝,江意樺被領進了一間廂房。
寬敞的房間內,那位坊主此刻正端坐在案幾旁,她打量了江意樺一番後,指著對麵的扶手椅道,“坐。”
江意樺依言坐下,冷靜地問,“不知坊主要如何挑選舞姬?”
坊主打量著她,笑出聲來,笑聲清脆,“我這京城第一的舞坊,即便是個木頭也能教出來。唯獨這身形外貌是改不了的。”
坊主視線略過江意樺的麵上的輕紗,欲言又止道,“姑娘你身形也算符合,不過這麵紗可否取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