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紅色的院牆覆上一層綿密的積雪,黛綠的飛簷在滿城素白裡熠熠生輝,好似一隻隻翹首引脖,隨風而起的雲雀。
在這個滿城風雪的隆冬,江府裡,婢女流水似地穿過縱橫交錯的連廊,行色匆匆地端著各式的妝匣。
為首的婢女敲響了一扇緊緊闔上的門扉:
“姑娘,夫人說雖然納征定在了年節之後,可因這日子挨得近,又是高嫁,當日的衣裳首飾必得先仔細準備著,不能出錯,您可要仔細瞧瞧?”
然而,裡屋靜悄悄地,毫無動靜。僻靜的內宅裡,隻有婢女的聲音在緩緩回蕩。
為首的婢女不依不饒,又一次敲響了宅門:
“姑娘,夫人還說納征當日需要您親自繡些繡品作為回禮,您可要儘早準備才是呀!”
依舊無人應答。
婢女慌了神,張皇失措地撞開木閂,隻見裡屋空無一人,她下意識地往窗欞旁望去。
墨色畫就的山水屏風旁是一個名貴紅木製成的木架,而上麵一貫擱著的短匕首已經消失不見了。
“來人呐!二姑娘不見了!”
夜色裹挾著京城,打更聲和往常一樣遠遠傳來,寂靜的長夜裡,一聲驚呼響徹了整個江氏府邸。
江府裡慌作一團,而此時的城門樓外,微弱的燭光將女子幽雅閒靜的身姿和馬的影子一並拉得很長,投影在城牆上。
她牽著馬停駐片刻,這裡除了呼嘯的風聲,一切如常。
江意樺是京城裡詩書嫻熟、禮儀俱佳的江府貴女,盛名遠播,是所有閨中姑娘的典範。
就在一個月前,她參加了宮裡舉辦的賞花宴。
這說是賞花宴,結果卻邀請了滿城的適齡姑娘,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要給當朝六皇子選妃。
王妃之尊,天家富貴,這位子京城裡多少人盯著?
江意樺沒那個心氣,也不打算去爭,到了宴會上是能躲則躲,儘往人堆裡紮,見著六皇子便遠遠地施了一禮後,就安安生生地坐在角落裡。
事實果然也如她所料,各家姑娘那是費儘心思,用儘手段,現場的才藝表演是一個接著一個。
江意樺樂得清淨,禮儀周全地坐在那一動不動,活脫脫一個場外人。
硬生生等到宴會散場的時候,江意樺依舊沒出什麼風頭,盈盈一禮,便十分合規矩地隨著眾人退下了。
本著以她的表現怎麼也不可能入六皇子的眼,江意樺回去後十分放心地繼續做她的江氏二姑娘。
直到近日六皇子親自帶著大大小小的數個聘禮前來提親時,江意樺才徹底被驚了個五雷轟頂。
不是說六皇子天天宴飲作樂,喜歡風趣又有閒情逸致的女子嗎?她隻恨自己的消息實在很不靠譜。
不過,江意樺骨子裡就不是一個能輕易認命的性子,她連夜收拾了包裹逃了出來。
雪化的濕氣撲麵而來,喉嚨裡呼吸著新鮮的空氣,江意樺身姿婷婷,側身最後回望了一眼城門。
她撫了撫馬鬃,熟練地拉起韁繩後,利落地揮鞭,堅定地沒入了黑夜之中。
夜色從暗淡到逐漸明亮,經過一天的奔襲,日光斜照,天色又再一次暗淡下來。
江意樺策馬跑了一整天,路上不曾停歇,一直趕路到現在。
眼前陌生的景色令她有些微的晃神,她忽然被一道聲音叫住:
“這位姑娘——”
一個穿著汗衫的夥計站在山路邊,扯著嗓子大喊,“天色不早了!再往前去可沒有住處了!可要在小店歇歇腳啊?”
他揮舞著汗巾,一臉笑意盈盈地招呼著。
“前麵沒有住處了?”
江意樺勒馬停下,細眉微蹙的展開方才沿途換來的地圖,圖上分明畫著往前二十裡還有一家客棧。
“這位姑娘,你這地圖上還沒改,前麵那家客棧呀,早關門了!”客棧夥計眼尖地看出她的疑惑,率先扯著嗓子解釋。
是這樣嗎……江意樺沒走過這段路,倒還真沒辦法判斷他說的真假。
思索間,她眼眸隨意一掃,卻是瞧見了客棧前,一雙骨節分明正在作畫的手。
客棧外,一張略小的桌上展著一卷畫紙,那雙手極為靈活。
他輕提畫筆,筆鋒先抹後轉,眼前的山脈倏忽間便落在了畫中。
江意樺眸光一閃,眼神瞬間明亮了幾分,這畫裡山川異域,壯闊無邊,當真是好畫!
她踩著馬鐙,翻身下了馬,因為數年的教養,江意樺先整了整衣袖褶皺,理了理裙擺,端正了儀態,才朝那夥計道:
“也好,那便先停留一晚。”
“好勒——”客棧的夥計迅速上前替她牽了馬,拴在馬廄裡。
“一間客房——!”
他一邊喊一邊弓著腰,“姑娘,這邊走。”
“你先去準備著,我稍後再進。”江意樺沒有跟著夥計進屋,反倒轉了個身,在客棧外的桌案前停了下來。
那畫師隻顧著作畫,畫上的水墨縱橫千裡,他眼也沒抬,手也沒停,周遭的動靜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江意樺專注地盯著畫卷,讚不絕口,“我見青山多撫媚,料想青山見我應如是。先生對坐青山,孤影成畫,天人合一之態真是絕妙!”
然而,她的眼神卻忽然一凝,皺了皺眉。
高聳的群山裡,畫裡的人卻格外渺小,滄海一粟儘顯漂泊之感。
“先生的水墨細致入微,隻可惜…”江意樺話還沒說完,那人的畫筆卻微微一滯。
他嗓音微澀,聲音低沉,凝滯在喉間,“可惜什麼?”
“隻可惜、先生在喧鬨之境作畫,畫中倒多了分騷動不安、漂泊無依之感。”
江意樺背脊挺直,抬眸直勾勾地盯著畫師,說出來的話語平穩有力。
畫師沒有看她,隻是蘸墨的手卻停了下來,一滴墨汁滑落,慢慢地暈開在畫卷上。
僵愣片刻,他將毛筆擱在墨台上,聲音低沉,但拖著的尾音卻不自覺地緩和了幾分,微微上揚,
“掌櫃的,上壺好酒。”
“好嘞!”沒過多久,客棧的夥計便高托著酒壺呈了上來,“客官,上好的中山鬆醪酒!”
一邊說,又一邊忙不停地遞上兩隻酒杯。
眼見著夥計退下,江意樺素手一挑裙裾,落座下來。
她身上淡淡的香脂氣息被晚風吹浮在空中,纖細清雅的身姿融在遠處的群山裡,好像融入了畫中,看起來嫻靜柔和。
若是按照她多年的教養行事,在外男麵前露麵便已是逾矩,更何況同坐飲酒?
但她既然已經逃出了江府,索性依著自己性子,這些小節不管也罷。
隻是,她方才落座的時候,似乎看見了對麵畫師眼中一閃而過的詫異?
江意樺偷偷瞟了一眼畫師,他一言不發地斜靠著在座椅上,空氣中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嗯?怎麼回事?
她看詩詞畫本上,文人雅士,萍水相逢、一見如故時把盞對酌也算是雅事一樁,難道是她想岔了?
莫不是……是她誤會了?這畫師點酒是為了自己獨飲的?
想到這裡,江意樺忽然覺得周圍的氣氛一瞬間變得凝固起來。
說不尷尬那是假的,江意樺隻覺得自己的臉似乎唰一下紅了起來,她背脊僵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整個人僵在木椅上動彈不得、進退兩難。
“那個…”
終於,江意樺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忽視臉上的燥熱,清了清嗓子,強裝鎮定道,
“我說中了先生的畫,先生不請我喝一杯麼?”
兩年前,柳雲則一路從江南北上,千裡趕考,是為了一展心中抱負,入仕為官。
然而,等他到了京城,他才明白其中門道深遠,名門貴族中多得是尋靠山,行賄賂的舉子,像他這般的寒門,是清流,可氏族當道,官場不需要這樣的清流。
他苦考無果,心灰意冷之下,隻能沿途賣畫為生,輾轉回鄉。
今日,他騎著一匹驢隨意地停在了一家客棧前作畫,這家客棧和他經過的無數座山裡的店家沒有什麼不同。
不知畫了多久,低頭描繪間,忽然有人向他走近,他的餘光裡隻看到一抹曼麗華貴的裙裾。
開口之人聲音柔和清麗,可說的話卻像一把鋒利的匕首般,三言兩語便擊中他此時心境。
他剛點了壺酒,那女子便坐了下來。
他終於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隻見她神清骨秀,婉婉有儀,高高挽起的發髻烏黑如墨。
她佇立在寒風裡,裙裾飄拂,好像在站在畫中,一看就是出生於高門貴府。
柳雲則有些複雜而煩悶,又是世家子弟,名門貴族?
與他這等寒門子弟、終是不同的,一股難言的疲憊從心底裡湧上來,直接蔓延至五臟六腑。
他明明沒醉,可包裹著他的無力感卻比醉酒更甚,倦怠和窒息感幾乎快要拖垮他。
長久的沉默後,他嗤笑一聲,終於挑了挑眉,抬手端起酒壺,稍稍傾斜,透明的酒便滴落在杯盞中。
他伸手擱在江意樺麵前,冷聲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諾,你的酒。”
這態度……
江意樺皺了皺眉,她自小最不缺的就是禮儀教養,倏地被這樣對待,遠山般的細眉此刻已經不自覺地蹙起。
她壓住心中的不悅,素手端起了酒杯,抬眼時卻驀地撞上那雙眼睛。
直到現在,她終於看清楚了裡麵的情緒,他眼中的光快要被磨儘了,那是一雙仿佛溺水快要窒息了的眼睛,沉沉的霧氣覆在眸上,透不出一絲光亮。
分明是與他畫中一樣的情緒,甚至是比畫裡還要消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