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安(1 / 1)

亂世離人歌 麻雀鬨山 4998 字 9個月前

天下成了戰場,四處都是逃難的人們。路邊白骨森森,青天寒鴉陣陣。不過總有人活著,幸運的人努力活到最後。

裴依尋和秦秋,外加腹中的胎兒,就是兩個女人與四個孩子,簡直是亂世裡最好欺負的對象。

她們不敢穿好的衣裳,隻得從路邊死人身上扒下黏著腐肉的舊衣裹在己身,又把頭發散開揉亂,臉上都敷滿泥,再配上兩根木棍杵著,活脫脫幾條死人堆裡鑽出來的鬼。

衣服又臟又破,腦袋被亂糟糟的頭發捂住,整個人散發著令人難以忍受的腥臭味。莫說走進看看男女了,就是稍微進一點兒,都能被這味道惡心得把隔夜飯吐出來。

然而裴依尋本人就好像聞不到這股味道一般,坐在路邊的石頭上津津有味地啃餅子。她背後是綠意蔥蘢的青山,鳥鳴婉轉,清脆悠遠。前麵幾步遠有一條清澈的小溪,流水叮當,閃耀著太陽的灼灼金光。

裴依尋望著那條小溪,吃餅的動作突然頓了下。她想跳進河裡好好洗個澡。

話說她有多久沒洗澡了,是從墨川城逃出來後吧。

她想起過去在裴家的日子,燭光暖燦,水霧氤氳,丫鬟們將花瓣香水倒入浴桶中,頓時那霧氣裡又多了些清香。她脫光衣服,半邊臉埋在水裡,玩樂似的學魚吐泡泡。

丫鬟們說:“小姐彆玩了!”又捧來乾淨柔順的衣裳。裴依尋現在還記得柔軟的絲綢劃過自己肌膚的觸覺,那般輕鬆愜意,簡直是天下最享受的事。

後來嫁給唐閱,花瓣和香水沒有了,但蒼白的熱氣籠罩著疲累的身子,熱水在細膩的肌膚流淌,帶走一天的勞累和汗水,這樣也是不錯。

就是偶爾闖進的唐閱會看呆過去,裴依尋生氣,潑他一瓢水。他就會慌的眼不知放哪兒,想要退出去,又一頭撞在門柱子上。惹得裴依尋嗬嗬輕笑,罵道:“呆子,門在旁邊呢!”

而現在,她很久沒洗澡了,身上又黏又濕,隨便一撮都能撿些汙泥,還起了很多紅疹,癢得不行。撓出血了,還是癢,夜裡睡著了都能癢得醒過來。

仿佛隻有跳進眼前那條河裡好好洗洗,再換上行李中的乾淨衣裳,才能從這無休無止的癢意中解脫,重新變得輕快而舒適。

可她知道,她絕不能這麼做。隻要她跳進那條小溪,明日就會成為路邊的又一具屍首。

裴依尋終是挪開目光,狠狠咬一口餅子。此時唐桑曈的聲音響起:“娘,曈曈身上癢。”裴依尋又是一頓,卻隻對女兒笑笑:“沒事兒,曈曈到了昌原,就能洗澡了。”

秦秋在旁邊聽著,滿不是滋味兒,正要說什麼,幾個破衣爛衫的路人相互扶持著從前麵走來。

她的心驟然提起,追過去問道:“大哥,你們這是從哪兒來的?”

路人搖搖頭,身上情況不比秦秋他們好多少,歎聲道:“我們是從懷隆逃來的,那裡打仗了。本來要去墨川,可瞅著架勢,仗馬上就要打去墨川了。現在,我們也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大娘,你知道天下間還有哪塊地沒有打仗麼?”

秦秋身影晃了下,猶豫著不知該怎麼回答。她想說昌原,但昌原有沒有打仗,她也不確定。

裴依尋領著孩子們趕過來,見眾人都是滿麵愁色,不禁問道:“怎麼了?”

秦秋這才張口,聲色顫抖隱約帶些無助:“依尋,又打仗了。昌原呢,我不知道呀,那裡有沒有打起來。”

裴依尋神色一愣,下意識道:“誰知道呢,先過去再說吧。”

畢竟除了昌原他們還能去那兒呢?

那幾個路人加入她們,因為他們也沒有去處了。

田裡的稻子熟了,村子卻被戰火掩埋,割稻子的人流亡他鄉,成為路邊一具無主白骨。

他們繼續往前走著,又遇上幾個躲避匪患的百姓。前麵山林有強盜,大家都不敢從那兒過,隻能繞原路。

夜裡下起了雨,眾人慌得像地裡的老鼠,抱頭四處亂竄。終於他們找到一間破茅屋,屋頂隻剩下半邊。十幾個人就立在那半邊屋頂下,傾盆大雨落下的聲音就在他們耳邊響起,潮濕的水霧在眾人間蔓延,很快就濕了衣服。

大家在水裡站了一夜,等到第二天雨停才繼續踏上茫茫無知的前途。

裴依尋額外難受,微微隆起的肚子隱隱生疼。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走下去了,前方是祈安縣。

祈安,祈求長安。

多美好的名字呀!隊伍裡有些人仿佛從這個名字裡看見了安寧祥和的未來,便不走了。

但這裡在墨川去昌原的必經之路上,經常受到流寇匪徒洗劫,城裡建築破敗凋零,隨時可見背起行囊離鄉的百姓們。

另一些人見此,搖搖頭,歎一聲,繼續往前走去。

裴依尋也是留下來的人之一,秦秋捧著她的雙手萬分不舍,沉聲說道:“你這身子要個人伺候——”

“大娘子,彆說了。”裴依尋打斷她的話,嘴角掛著輕鬆的笑,柔聲安慰,“世道如此,哪裡都一樣。我就不走了,你走吧,擱這裡陪著我不劃算。等你在昌原安頓好,我再來找你。”

秦秋又抹了兩把眼淚,牽起一雙兒女,對裴依尋喊道:“你可要記著,我老家在昌原秦家寨!”

裴依尋對遠去的人招招手:“我記下了!”

當初離開墨川時,她從唐閱那兒順了不少銀子。心裡想著,夫妻離婚都還要分割財產呢。唐閱一個將軍,自己拿點盤纏應該不算過分。

如今她便用這筆錢買了一個帶獨院的小房子。主人家急著逃難,價錢給得特彆便宜,屋裡一切都是現成的,院裡牆角還堆著乾柴火。旁邊有幾戶沒搬走的人家。

搬進新家第一天,她就給自己和女兒痛痛快快洗了個熱水澡,重新換上乾淨的衣裳。這是母女二人自墨川逃難來最高興的時刻,開 心地在床上滾來滾去。

人就像種子,一旦在哪裡停住了,首先要往地裡紮根。

裴依尋把院子裡的空地開辟出來,撒了些蘿卜、茼蒿、青菜的種子。這些菜都是不用等長大也能吃的。作為農家人,最不能舍的就是種子。亂世裡種子不好找,裴依尋一直放在胸口,就是怕弄丟了。

現在不是播種的好時節,她撒的有點少,打算再過段時間,可以種些貢菜,如此一來就算在這裡定下來了。

目前種子還沒發,裴依尋還要操心娘倆今後的生活,便在街上買了些米麵,一方備在家裡,一方送給周圍鄰居,向他們打聽一下祈安縣的情況。

這才得知原來的祈安縣也算一方富庶之地,可由於其地理位置尷尬,墨川和昌原兩邊誰都不願管,又要伸手問其要糧要兵。

祈安縣百姓們不堪重負,紛紛背井離鄉。城裡人越來越少,山上的強盜越來越多。終於有一天,山上的強盜打下來。縣裡但凡青壯男子不是當兵去了,就是逃難去了,根本無力抵抗。

縣令隻好派人去和強盜頭子談判,一天一夜,商量出個窩囊至極的法子。官兵們捆了十三個妙齡女子和三十石糧食,並著從百姓們家中搜刮來的銀錢一齊送上山,乞求山大王們能放過祈安縣。

強盜們同意了,隻不過從那以後,山上但凡缺什麼,想要什麼,都會派個人去城裡縣官家坐坐。第二天,縣官就會把強盜們想要的東西送上山去。

當然縣官們不會動自己兜裡的一分一毫,都是威脅百姓們,若不交人交錢,強盜就會殺下山來,到時候莫說錢財,就是小命都難保。

若舍點錢就能保命的話,百姓們就算掏出全部家當也是樂意的。問題關鍵是,強盜不僅要錢要糧,還要老百姓家中的好閨女。

那哪兒能成?

百姓們不乾,官兵們就動手搶。女孩兒哭哭啼啼,父母捶胸頓足,到底是世道如此,兩邊都無可奈何。

如此一來,城裡的人更少了。

裴依尋聽罷,忽而想起了賀蘭章,那個同樣在夾縫裡生存的酈陽太守,本是一介書生,卻願為一城百姓,和匪軍殊死一搏。他坑了許多權貴富賈,也坑了自己,但至始至終都沒有要求百姓們什麼。

過去她對賀蘭章總懷一分恨,可這一路走來,她心裡那點恨早就被無望的苦磨乾淨了。如今再次想到賀蘭章,隻有一聲感歎:倒是個好官!可惜不在祈安做事。

亂世裡百姓們都過得苦不堪言,卻一點兒也不妨礙奉京城裡的達官顯貴們紙醉金迷。

慕容奕就是一個傀儡皇帝,朝堂上的吉祥物,平日沒什麼事可做,就隻能吃喝玩樂。然而天天山珍海味,也有膩味的時候。

他覺得無聊,玉窈便趁機提起宮外的趣事兒。幾番下來,慕容奕果然心動,想讓玉窈隨自己出宮微服私訪。

若是以前的玉窈斷不敢答應這事。不過現在,蕭貴妃害怕杜家二女得寵,反而樂意皇帝纏著玉窈。

畢竟一個宮女出身的妃子,再得寵也翻不出什麼浪花來。

皇帝微服私訪,肯定不能搞大陣仗,就慕容奕和玉窈並幾個武功高強的侍衛,還有德安公公。

德安是慕容徹的探子,玉窈伴駕出宮不在慕容徹的計劃中,他必須弄清楚玉窈此舉有何意圖。

皇宮外的皇城車水馬龍,熱鬨繁華,可謂張袂成陰,揮汗如雨,比肩接踵,人煙輻輳。慕容奕剛出來,確有幾分新鮮勁兒,立在賣山亭的小攤子前和身邊人議論,這宮外的東西到底不如宮裡的精致。玉窈頷首乖巧地應一聲:“爺是天下最尊貴的人,用的東西當然都是天下最好的。”

不一會兒,他又聞到一股油糖混合的香味兒,便不顧周邊的人徑直來到賣炸糕的攤子前,興衝衝問:“這是什麼,朕還從來沒見過。”

他一時興奮,竟忘了改自稱。不過街上太吵鬨,也沒人注意到這一點。玉窈款款走來,為他解釋道:“爺,這是炸糕,也叫糖糕,是用糯米粉和糖水做的,本是百姓們用來哄孩子的零嘴兒,哪能做禦膳。”

慕容奕一聽,立刻就要嘗嘗這平民的事物,德安立刻叫攤主包了幾個,雙手捧著送到慕容奕麵前,無比諂媚道:“爺,您小心燙!”

吃了食兒,就該消遣了。男人消遣的地兒就那幾個,秦樓楚館。玉窈以女子不方便為由,沒有跟隨。

慕容奕的眼和心都被隔岸臨水歌台上的歌姬吸引去了,隻搖搖手:“既然如此,德安,伴玉妃娘娘回去。”

德安領命,玉窈卻沒回宮。慕容奕出來是為新鮮,她出來是為找幫手。如今當個衙役都要塞銀子,那些書院外,多得是不得誌的貧家失意才子。

她來到京城書院外的小酒館,點了一壺清酒,坐在最中間的桌子上靜靜小酌。德安收了她不少好處,對她的逾越之舉自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書院裡的書生們書讀累了,就來這裡伴酒而歌,還有些收攤的小販們、做事回來的長衫客、光著膀子的赤腳漢子等等,形形色色的人都聚集在這個小小的酒館裡。

書生們酒喝多了,正在那裡抱著酒壺鬱鬱不得誌,感歎明珠蒙塵。周圍人也議論起來當今天下大勢。

不過就那幾句話,聖上爺被蒙蔽了,幾位王爺狼子野心,西夷蠻族殺人不眨眼,民生維艱,天下越發不太平。

又說到句俗話,亂世出英雄。關於誰是那個英雄,眾人這下口徑一致了,都說住城郊竹林的南宮先生有治世之才,奈何不願與朝廷上那幫奸臣庸臣為伍,落到山水間放浪形骸。

玉窈聽到這裡,手裡的酒盞落下。店裡的小兒不知她何時走的,回過頭來時,中間那張桌子上就隻剩下半錠銀子。他眼睛一亮,笑嗬嗬收了,對空蕩蕩的門口躬身一拜:“爺,您慢走!”

外麵太陽大,德安擦了擦額頭的薄汗,又斜眼瞧瞧天上日頭,蹙著眉頭道:“娘娘,我們該回宮了。”

玉窈拽下腰間玉佩,送到他麵前,笑意嫣然:“公公再陪我走一段吧!”

德安望著那玉佩,身上頓時就不熱了,樂滋滋收下問:“娘娘這是要去哪兒?”

玉窈一甩扇子,抬首闊步前去:“城郊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