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1 / 1)

亂世離人歌 麻雀鬨山 4402 字 9個月前

裴依尋這個名字,是她現代父母取的,意為依心尋路,隨性而活。來到這莫名的朝代,她還叫這名兒,不過意思完全變了。

隨性,是大逆不道。她要依的是裴家,要尋的是一位好夫君。

她坐在昏暗沉悶的屋子裡,古板嚴厲的嬤嬤如一灘死水,日日教著三從四德。裴依尋不想聽,可要走出這間屋子,就必須交出令嬤嬤滿意的答案。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規訓。她性子溫順了,形容溫婉了,做事有規矩了,隻差一點就能變成真正的裴家大小姐,擺到外麵去供那些當官的挑選。

突然一夜,天上驚雷炸響,裴依尋從噩夢中驚醒,呆呆望著漆黑恐怖的現實。她意識到自己必須逃離裴家。

賀蘭章一去不回,唐閱帶她來到清蘭鎮。

剛來清蘭鎮時,裴依尋什麼都不會做。一切都是唐閱收拾出來的,添梁換柱,砌牆搭瓦,慢慢把一個破舊的荒宅拾掇成一個古樸溫馨的小院。

裴依尋隻會抱怨,抱怨唐閱做飯難吃,抱怨床板太硬,抱怨屋裡沒有地板,抱怨牆角的蛐蛐太吵......

唯有一樣東西裴依尋從不敢抱怨,那就是唐閱這個人。唐閱不愛說話,站在哪兒,哪兒就汩汩冒著寒意。裴依尋抱怨再多,他都跟沒聽到似的,眼神都不會變一下,隻是突然間,人走出屋去。

裴依尋被他這舉動嚇到,再不敢說什麼。

但曾經抱怨的東西,都在一點點消失。唐閱的廚藝進步明顯,又找來幾床軟被鋪在床上,把屋裡的地麵重新裝修,架上一層木地板。夜裡打著燈籠把牆角的蛐蛐捉乾淨了......

這些莫名其妙的舉動,總讓裴依尋在提心吊膽之餘感到一絲暖心。長此以往,她膽子大起來。從偷偷看唐閱在院裡劈柴,到大大方方隨他走在田間小徑,抽一根晴雨草拉著他測明天是否會下雨。或是趁他不注意,把草折的毛毛蟲放他肩上......

對於裴依尋的無聊舉動,唐閱沒有高興,也沒有厭煩。而是蹙眉凝神,那般認真,似乎要從這些舉動中找出點什麼重大意義來。

不過通常他什麼都沒找到,就來與主題無關的總結,像是“明天應該是雨天”、“這個毛蟲很好看”等等。

這些日子成了裴依尋最快樂的時光,不用管三從四德,不用注意言行舉止,可以大聲說話,可以四處奔跑。

可人總是貪心的,嘗到甜味了,就想要更多的糖。她有了無拘無束的自由,又想裴家便利舒適的生活,日日和唐閱說著“男兒誌在四方”的大道理。

終於有一日,唐閱問了她一句:“阿尋,這樣的生活不好嗎?”

裴依尋望著院裡的天空,話裡充滿怨氣:“這樣的生活有什麼好的,全靠老天爺賞飯吃,萬一哪天老天爺不高興了,我們一家都得上街要飯去。”

唐閱沒再說話,第二天進山砍了兩棵樹,劈成柴火整整齊齊碼在院子的牆角,那裡被唐閱修了一個雨棚。他指著那堆得像小山一樣的生柴,說:“阿尋,等這些柴燒完了我就回來。”

然而這一次,唐閱食言了。那堆柴在第二年燒儘,他卻沒有回來。整整五年,遝無音信。

回到現在,唐桑曈很喜歡這個剛從土裡爬出來的爹爹,抱著唐閱的脖子就不肯撒手,嘴裡包著半顆糖葫蘆含糊不清問:“爹爹,土裡是什麼樣的?”

唐閱眼神微晃,輕撫著女兒的臉,嘴角輕勾:“那裡不是一個好地方,又冷又暗,爹爹和許多叔叔伯伯被困在那裡,花了很大力氣才逃出來見你和你娘......”

裴依尋懶得理這對其樂融融的父女,索性走進裡屋把門一關,還插上門栓,世界終於清靜了。

當初女兒出生時,裴依尋想過隨自己姓,可想起門外徘徊的那些禽獸,又打消了這個主意。這裡不是她熟悉的現代社會,一個女人也能活得很好。

她恨唐閱,恨他五年遝無音訊,不聞不問。也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為何要趕唐閱出去。

外麵的笑聲消失了,裴依尋躺在床上,雙目望著房梁出神,夕陽透過窗欞慢慢爬上牆,越來越高,最後消失於頂。

“唉——”屋裡響起一聲沉重的歎息。

恨與怨都幫不了裴依尋,她終是取下門栓,推開門。外麵灶前飄著青煙,唐桑曈臉上真摸了兩道鍋灰,正坐著一條新打的小板凳咯咯笑著。唐閱從鍋裡夾起一筷子剛抄好的菜,放在嘴邊吹了又吹,這才送到女兒口中,好聲問:“怎樣?”

唐桑曈一雙小眼睛亮晶晶的,揮舞著小手,開心地說道:“好吃,比娘的好吃!”

門前的裴依尋不樂意了,輕咳一聲,引起兩人注意後,板著臉道:“你們在乾什麼?”

唐桑曈笑著答道:“做晚飯!”又指向院裡桌子上那一桌飯菜,與母親邀功:“都是曈曈給娘親做的!”

雖然明知女兒做不來那一桌飯菜,裴依尋還是為她的話感動不已。微微一笑間,女兒已經來到她膝前,牽著她的手走去:“娘,你坐下,曈曈去給你拿碗筷。”

唐閱端著最後一道菜隨唐桑曈一起過來。父女二人,一人負責擺菜,一人負責發碗筷,倒是配合得十分融洽。

裴依尋不好拒絕女兒的星星眼,便稍微卸下點架子,端起碗筷瞧一眼桌上的菜式。

春天菜少,可唐閱還是能湊出四菜一湯。他就跟酒店裡的大廚,甚是殷勤地和屈尊駕臨的貴客介紹著自己的手藝:“我去挑水時,見河邊的蔞蒿長得好,就摘了些回來,路過周倉海家,他見我回來,特彆高興,還送我一方臘肉,和蔞蒿苔炒正合適。”

裴依尋看著那盤蔞蒿炒臘肉絲,青綠色蔞蒿光澤亮麗,淡淡的清香縈繞,實屬令人饞涎欲滴。不過裴依尋想起另一件事,抬眸盯著唐閱:“你去挑水,怎麼會路過周倉海家?”

唐閱和以前一樣,當沒聽到,說起下一道菜:“曈曈說你近幾日都進山扳筍子,可我見院裡隻有筍子殼,就去許二娘家要了一些,做成一盤筍子炒酸菜,你嘗嘗。”

裴依尋微微蹙眉,這時節正缺吃的呢,許家七張嘴,許二娘心再好也不可能餓自己肚子吧?

唐閱見她沒動筷,趕緊介紹下一盤酸菜魚湯:“春天魚笨,隨便一撈就是一條。我記得你以前說過,魚好吃就是有刺。這次,我把刺都去了。”

清蘭河裡的魚,裴依尋也去逮過,除了澆自己一身水,屁都撈到過。所以此刻,她十分懷疑唐閱的話。

唐閱麵色殷勤依舊,用筷子指著那道韭菜炒雞蛋:“要不你試試這道,仔細想來......”

“好了!”裴依尋打斷他的絮叨,端起碗筷獨自咽下一口白飯,小聲抱怨:“怎麼你出去一趟,人還變囉嗦了!”

唐閱緩緩垂眸,忽而悻悻一笑,給她碗裡夾了一塊魚肉,說道:“我在外麵時,總想起給你做飯的日子。那時候,你給我看火,時不時就問我一句,還要火嗎?”

“如果當初知道你懷孕了,就該更果決一些,也不會拖到現在才回來。”

裴依尋細細嚼著那塊魚肉,明明沒有刺,卻感覺喉間哽咽,怎麼都咽不下。過去五年,沉默的人變成了她。

曈曈年幼不知愁,隻覺得東西好吃,一會兒要這個,一會兒要哪個,吃了兩碗飯還要吃。裴依尋怕她撐壞肚子,直接收了她的碗筷。

唐閱見狀,馬上放下筷子去燒水。

裴依尋愛乾淨,身上稍微出點汗就要洗澡,而且必須用熱水。久而久之,唐閱養成個習慣,隻要她放下筷子,就走去燒水。

五年過去,唐閱燒水的習慣沒改,裴依尋愛用熱水洗澡的習慣倒是沒了。柴火是一件很珍貴的東西,要麼進山去砍,要麼花錢去買。兩樣都不是件容易事,裴依尋沒辦法,隻能習慣用冷水擦身子。

但她愛自己的女兒,寧願進山鑽一天,也要撿一捆乾柴來給女兒燒一盆熱水洗澡。

如今看著唐閱熟練的動作,她不禁鼻子一酸,繼而又訓斥道:“你省著點燒柴!”

唐閱隻是笑笑:“沒事,明日我去砍些回來。”

夜幕降臨,鎮上一切聲息慢慢歸於寧靜。裴依尋從犄角旮旯裡拿出許久不用的油燈,將將倒了一底的油,點燃燈芯,放在桌上。一回頭,就見唐閱牽著女兒進門。

她趕緊拉過女兒抱著,板著臉兒說道:“曈曈一直和我睡,你睡彆的地方去!”

唐桑曈很懂事,偏著小腦袋道:“娘,曈曈長大了,可以一個人睡。”

裴依尋微笑望著女兒:“不,你不可以!”

唐閱沒說什麼,自己在對麵堆雜物的地方收拾出一塊地兒,打個地鋪睡了。剛躺下,中間桌子上的油燈倏忽一閃,陷入黑暗。

裴依尋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兒,躺在床上實在睡不著,又琢磨起晚飯時的疑惑,戳戳女兒的臉蛋悄聲問:“曈曈,你今天和爹爹去哪兒了?”

唐桑曈見母親那麼小聲,還以為是什麼大事,也學母親的樣子,蹬著小腿,趴在裴依尋耳邊悄聲說:“我和爹爹上街去了。”

“那你們見了哪些人,做了什麼事呀?”裴依尋趕緊問。

唐桑曈不會撒謊,也不太理解撒謊,便全招了:“我們去了好多家,但是爹爹不準曈曈進去。曈曈隻能在外麵,聽見裡麵有好大的聲音。爹爹說,那是叔叔高興了在敲桌子。爹爹出來時,叔叔還送了好多東西。”

裴依尋表情微裂,隻怕這“高興”不止是高興吧!帶著女兒前去教訓人,唐閱這五年莫不是在外落草為寇,打家劫舍?

一想到盜賊,她下意識摸了摸枕頭底下,卻發現裡麵空無一物,心驟然提起來。然而轉瞬,她又想起睡對麵的唐閱,整顆心陡然落地,踏實而安穩。

這一夜,是她五年來睡得第一個安穩覺,無夢,睜眼便是天光大亮,悠悠雞鳴傳到屋內隻剩下個稀薄的影子。對麵的地鋪空空如也,唐桑曈縮在她懷裡早就醒了,正無聊地絞著母親的頭發。

裴依尋還為昨日是個夢,直到問女兒才知道唐閱去菜地裡了。如果按照她之前的計劃,今日應該去扳筍子。不過唐閱回來,那些緊鑼密鼓的安排統統化作泡影。恍若個一直挑著重擔的人,突然間擔子被人劫了,飛天上去了,雖然一身輕,卻總感覺惶然無措。

她呆呆坐在床上,想了好一會兒,才決定下床。此時唐桑曈突然說道:“娘,爹爹說飯菜都在鍋裡煨著,你醒了記得趁熱吃。”

然而就是這一聲,仿佛打開了她心裡的閘門,無限酸楚頃刻化作眼淚噴湧而出。

裴依尋倒頭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