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依尋家住在清蘭鎮的清蘭橋頭,隔壁人家姓張,張家生活比裴依尋更不好過,但張家男人多。
張家老太年輕時,一口氣生了五個兒子,可因為家窮,隻有大兒子張大年娶到了媳婦。這媳婦叫秦秋,是山裡人家,家裡窮養不起了,一聽張家在找媳婦,自己就主動找過來。三年時間,又給張家添了兩口人,大女兒張蘭芝,小兒子張仲春。
當年唐閱消失後,裴依尋帶著女兒,孤兒寡母,簡直是最好欺負的對象。她見張家男人多,便打著好心的名義,將自己的三畝水澆地半折租給張家。這樣一來,誰家要是想占她的地,就是和張家作對。
裴依尋自己服侍的菜地也在張家菜地旁邊,本指望借借張家的威嚇嚇其他人,可沒想到,最喜歡偷她菜的人就是張家媳婦秦秋。
她和秦秋沒少為這事吵架,那張把李家小娘子罵哭的嘴便是在這些罵仗裡磨練出來的。
正午,金烏端坐於中天,裴依尋回到清蘭鎮,正好撞見秦秋帶著兒子去田裡給丈夫送飯,她想起前天捉到張仲春扯自己地裡的菜苗葉的事,便不客氣道:“我說秦秋,你要是有時間,趕緊帶你兒子去城裡找個大夫看看,七八歲的年紀了,還聽不懂人話,圈裡的豬都比他懂事!”
秦秋理虧,人可一點都不心虛,懷裡護著她的寶貝幺兒,眼睛因為憤怒瞪得老大,整個人就像一隻護崽的母雞。
裴依尋瞧一眼,頓時秦秋嘴裡的罵聲也變成了母雞的咯咯聲:“裴依尋!你嘴巴放乾淨點!我兒子不就扯你兩片菜葉子嗎,你至於罵這麼難聽嗎!”
“怎麼嫌我話難聽,你怎麼不勸你兒子彆乾那檔子偷雞摸狗的事兒!”
“我兒子就算偷雞摸狗,也比你個勾欄院裡出來的偷人強!”
“是呀,你漢子現在就在我床上躺著嘞!”裴依尋叉著腰冷笑。
街上一片清冷,卻不是沒人。那些坐在門前歇涼的老人,或者回來吃午飯路過的莊稼漢,在聽到這一聲後,都不免側過眼兒去望一眼,見是裴依尋,又跟燙眼似的麻溜收回目光。
無它,隻是害怕。
清蘭鎮上清一色的歪瓜裂棗,隻有裴依尋水嫩嫩的一根春筍,風吹日曬下,臉兒依舊白皙清秀,就算是扯著嗓子罵人,聲音也跟風裡的鈴鐺一樣,清脆悅耳。
她男人走後,十裡八鄉不少閒散漢都打過她的主意。不到兩年,便有媒人登門拜訪。卻不料裴依尋門都不讓進,還站在門口指著人鼻子罵晦氣。
末了,又有心懷鬼胎的人半夜敲門。裴依尋提著把柴刀,門一開,就是一刀砍去,不管人死活,扯開嗓子就罵,非得把整個鎮的人都吵醒後才肯罷休。
住在清蘭鎮口的張滿穀的左手就是被她砍廢的,至今都抬不起來。還有住鎮上最闊綽院子的周倉海,給她開十兩價錢陪一夜,結果裴依尋抱著女兒就去城裡衙門前哭訴,當天就有官差把周倉海拉進城裡打了三十大板送回來。
自那以後,鎮上人被她那潑辣的性子鎮住了,再沒人敢在她家門前生事。哪怕今日聽見這般放蕩的言語,心裡也不敢生彆的心思。
饒是經常和她對罵的秦秋也沒聽過這種話,本來就有點胖的身子這下直接被氣得鼓起來了,指著人就開罵:“裴依尋,你個賤蹄子勾引我男人試試!”
裴依尋抬著冷漣漣的眸子,輕蔑地哼一聲:“怎麼!你以為我不敢?秦秋,你給我聽好嘍!從今兒起,你偷摘我多少菜,我就偷你男人多少次!我不光偷你男人,等你兒子長大了,我還偷你兒子!虧得你爹不在世了,否則今兒你就得叫我一聲媽!”
秦秋的爹前幾日才走,驟然聽到這話,差點背過氣去,激動得眼淚都要落了,顫抖著聲道:“你,你,你......”
突然間,她沒了聲,眼睛望著裴依尋身後,浮現幾許惶恐,趕緊拉著兒子走了。
裴依尋隻當自己罵贏了,高興道:“怎麼就走了,還沒叫我一聲媽呢!”
一轉過身,她也沒聲了。
清蘭鎮中清蘭河,清蘭河上清蘭橋,清蘭橋頭立著不歸人。玄衣鬥笠,風塵仆仆。
五年前,裴依尋走出蘭沁院,在裴家大堂上見著了唐閱。
隻不過那時的唐閱還是個乞丐,形貌糟蹋,蓬發蓋著胡子,魁梧的身材因為饑餓消瘦不少,隻剩副寬大的骨架支撐著,幾乎看不出個人樣來。
裴老爺指著乞丐笑容和煦:“依尋,快來見見你未來的夫君!”
葵中唐家鏢局名滿天下,自詡走鏢失敗,十倍奉還。鏢客大都講江湖義氣,為人豪爽大方。早年裴家生意陷入困頓,再請不起唐家鏢師,唐老爺聽說後,以裴家是老主顧為由,免費為裴家走了七趟鏢,挽救裴家困局。
裴老爺大為感動,涕泗橫流,說著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可恩情敵不過勢利,唐家落敗,片瓦不存,裴老爺看著找上門的恩人之子,心裡已然沒有當初的感動,卻哭得十分動情。口口聲聲說著,一定要善待恩人之子。
於是,當天晚上,裴依尋就與唐閱成了親。沒有鳳冠霞帔,迎親隊伍,儐相客人,甚至連個喜字都沒貼,衣服都沒換,就是兩個新人對著裴老爺拜了三拜。
對於這樁婚事,裴依尋當然一萬個不滿意。但三年靜默的時光,已經讓她習慣沉默。並且深刻領悟,裴老爺不是她的父親,而是她的主子。前年就說過要把她送給一個胡子花白的胖富商做妾,換取一門好生意。裴依尋嚇得連忙跑到井邊絞頭發,以死相逼才推了這樁孽緣。
到了今天,裴依老爺就把她指給一個乞兒。她在心裡笑了笑,隻怕今日不同意,來日下場會更慘。
就在蘭沁院裡,裴依尋坐在床邊攥緊衣袖。唐閱醉意熏熏,手裡攥著一朵外麵采的紅花。他將紅花插在裴依尋發間,呼吸粗重:“娘子,我一定會對你好的。”
一夜過後,裴依尋發間的紅花碾碎不知何處。唐閱從裴老爺那裡接過房契和田契,帶著她來到清蘭鎮。兩人都很清楚,自己這是被趕出來了。
如今五年過去,唐閱的身形相較以前更壯碩些了,那張臉倒是和以前一樣粗獷剛毅,深邃的雙眼像是兩顆寒釘,轉向哪裡就定在哪裡,看得人心生懼意。
他的胡子又留起來了。以前裴依尋很不喜歡他留胡子,明明兩人就差四歲,他一留胡子,兩人就像父女,天天催著人剪乾淨。
現在倒不用擔心了,兩人形同陌路。
裴依尋頓了片刻,若無其實走上橋,與那人擦肩而過,對方卻抓住她的手腕,聲色低沉沙啞:“阿尋,我回來了。”
一陣風吹過,裴依尋額前的碎發亂了。她左手輕輕一掙,重獲自由,撩起碎發歸於耳後,冷冷撂下一句:“回來就回來唄,難不成還要我給你請個戲班子搭台唱一出牆頭馬上?”
“喂!你怎麼說話呢!”
裴依尋這才注意到唐閱身後還立著個人,同樣的玄衣鬥笠,隻是模樣年輕些。她不客氣道:“抱歉,我從來都是這副口氣,誰要是受不了,麻溜地請遠些,我自個兒過得也挺好!”
那人還要說話,唐閱立刻伸手止住,隨即走到裴依尋麵前,平靜說了句:“這些年你辛苦了——”
不等人話說完,裴依尋甩頭離去。雖然人是自己追出去的,可整整五年,唐閱一個音信都沒傳回來,其中酸楚豈是一句“辛苦”就能道儘的。
她不想聽他的廢話,幾步走到家門前,迅速解開鎖。
“吱呀”一聲,唐桑曈端著碗水跑過來,眼睛彎成兩個小月牙:“娘,喝水!”
這孩子驚了身後兩人一跳,年輕那個直接問起來:“這誰的孩子!”
裴依尋回頭冷笑一聲,故意好聲問:“你說呢?”
她不想解釋孩子的身世,也不需要解釋。唐桑曈繼承了母親的冷白皮,也繼承了唐閱的濃眉大眼。大眼睛放孩子身上很好看,但那一對墨眉,活像是誰在她眉骨上摸了兩道鍋底灰。
裴依尋一直很嫌棄那兩道眉毛,若不是沒有工具,她好歹得給女兒修修。
不過此刻,那一直被裴依尋嫌棄的眉毛卻成了父女相認的信物。唐桑曈雖是第一次見自己父親,卻一點都不怕生,笑嘻嘻道:“娘,伯伯的眉毛好醜。”
裴依尋沒少在女兒麵前感歎她那對眉毛,這話就被唐桑曈記下了。童言無忌,裴依尋偷偷笑了聲。唐閱緩緩蹲下身,麵色柔和不少,輕輕揩了下女兒的小臉蛋:“傻孩子,你該叫我爹。”
唐桑曈一本正經道:“你不是我爹,我爹埋土裡了。”
這也是裴依尋經常說的,她有些心虛,悄然避開唐閱詢問的目光。
唐閱隻能和女兒解釋:“我真是你爹,不信,你可以問問你娘親。”
於是父女倆的目光一齊望過來,裴依尋咽咽唾沫,沒好氣道:“他是你爹,剛從土裡爬出來的。”
唐桑曈眼睛更亮了,忙把手裡的水遞出去:“爹,喝水!”唐閱也是接的爽快,一飲而儘。
邊上的裴依尋就不高興了,以前女兒還不能走時,她去哪兒都帶著,養成了不怕生的性子。但她也沒想到女兒能這麼快接受唐閱,還把本該送自己的水送給唐閱,便問道:“曈曈,那娘的水呢?”
這個問題似乎難到了唐桑曈,天真澄澈的眸子轉了許久,才用稚嫩的聲音道:“我去給娘端水。”
她邁著兩條藕節似的小短腿,蹦蹦跳跳地跑了。
裴依尋欣慰一笑,走進院子,順便卸下背簍,剛要扔地上又被人接住了。她回頭一望,見是唐閱,驚愕轉瞬變成不耐煩。
“唐閱,你以為隨便做點事,說兩句對不起,這五年就能算了?”
唐閱垂著眼眸,默默將那背簍靠在牆角。那年輕人又說話了,冷冷的,毫不客氣:“哼,我看該說對不起的,另有其人吧!”
這話如一句火星子,瞬間點燃了裴依尋攢了五年的憤懣,當即懟那年輕人道:“怎麼,唐閱嘴巴長你身上了嗎!我家的事要你來議論!”
接著狠狠踹一腳唐閱,又戳著人胸口,顫著聲氣罵道:“嫁給你還不如嫁給一個死人,至少死人今日不會領著外人來給我難堪!”
唐閱隻是不言,轉身欲和那年輕人說些什麼,可沒想到裴依尋追過來擋著他麵繼續罵道:“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又想走是不是!”
“唐閱,你知不知道我以前過的是什麼日子!錦衣玉食,綾羅綢緞,想要什麼有什麼!我不知道什麼是粗活細活,輕活重活,因為我從出生起,什麼活都不用做!”
她想起了前世,那般快樂,無憂無慮。又看見今朝,寒酸的院子,憔悴的自己,罵聲逐漸哀怨:“五年前,你拍怕屁股走得一乾二淨。我一個人懷著曈曈,連火都不會生,餓急了隻能啃生南瓜,大冬天還要挺著肚子去河邊洗衣服,雙手雙腳不知被山裡的荊棘劃破多少條口子。”
裴依尋大口呼著氣,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靜點,可眼角的淚還是不爭氣地流下來。她隻能閉上眼垂下頭,咬牙說道:“這些我能忍受,因為我可以學生火,學做飯,學鋤地,學種菜,可以小心翼翼避開那些荊棘,隻要是人會做的,我都可以慢慢學。但世上總有些人,連畜生都不如。”
她重新睜開眼,淚水很快模糊了視線,也模糊了唐閱眼裡的疼惜。她指著二人後麵的院門,略帶哭腔道:“你知道有多少個夜裡,那些男人來敲這扇門嗎?我摟著曈曈縮在床上,害怕得整夜都不敢睡,生怕那些人開始砸門。最後實在受不了了,我拿著柴刀衝出去和他們拚命,整個鎮的人都看見,我跟個瘋子一樣在街上追著人砍。”
“哪怕到現在,我也要把柴刀放在枕頭底下才能睡得著!”
“我自個好不容易挺到現在,結果你舔著個臉回來,領著個倀鬼,居高臨下質問我。你要質問我什麼?你有什麼資格質問我!”
她大喘幾口氣,語氣逐漸平穩,直勾勾盯著唐閱:“唐閱,你在我麵前什麼資格都沒有,你不配做我丈夫,也不配當曈曈的父親。我沒那個心思問你這五年去哪兒了,你今兒要走就走吧!”
話音剛落,唐桑曈就從屋裡衝出來,抱著唐閱的腿哭兮兮說道:“爹,你不要走,不要丟下曈曈,曈曈很乖的。”
裴依尋一把拽過女兒,滿懷怨氣訓斥:“你求他乾什麼!他要是在乎你,至於五年都不問一句!”
唐桑曈哭起來,細密的長睫毛被淚水打濕,凝成一根一根的。唐閱趕緊走來抱起女兒,輕聲相哄:“曈曈不哭,爹不走,那是你娘在說氣話呢!”
裴依尋馬上道:“抱歉,我們家沒那麼多空屋給外人住!”
唐閱聽了,回頭對那年輕人沉聲道:“你先去城裡。”
年輕人微微頷首,對唐閱的態度甚是恭敬。可惜裴依尋沒看見這一幕,隻是在聽到唐閱的話後,心裡有些得意。
唐閱又開始哄自己女兒:“曈曈真名叫什麼?告訴爹,爹送你串糖葫蘆!”
裴依尋一回頭,就見自己買的糖葫蘆在唐閱手上。
得!她辛辛苦苦采來的花,被唐閱拿去獻佛了!
這糖葫蘆的效果立竿見影,唐桑曈破涕為笑,甜滋滋道:“我叫唐桑曈!”
“真乖!”唐閱將糖葫蘆送給女兒,念著,“桑梓之地,朝陽曈曈。”
裴依尋有些驚訝,脫口而出:“你怎麼知道?”
唐閱看過來,深邃的目光幾許柔情:“阿尋,你忘了,這是你以前對我念的話。”
裴依尋前世的家鄉有一處景點,那裡的日出全國有名。然而遠香近臭,裴依尋待了二十幾年,從沒登山看過。陡然穿越,那片日出就成了烙在她心裡的遺憾。
桑梓之地,朝陽曈曈。隻是朝陽如故,桑梓難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