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卿顏不由自主地,往冷宮飄去,途經望雲亭時,看到亭中一抹明皇,不由得一怔。
她和皇帝年少時,曾約定,有什麼不開心的事,就來這亭中約見,不便為外人道的事,兩人在這亭間細語。
如今她已成過往,他還來這裡做什麼?
不等她細想,她的身形,已離望雲亭越來越遠,落入冷宮中。
蕭明央疑惑地看一眼四周,才過大暑時節,正是最熱的時候,偏偏,一股子涼意從脊背而入,仿佛,有什麼人在冷冷地盯著自己。
“那兒……”他指向視線的來處,問身邊的大太監王福全,“何處?”
王福全伸長脖子看了看:“回聖上,那下邊,是北海湖。再那邊,就是鹹池殿了。犯錯的宮妃,被關的地方。”
即是冷宮。
蕭明央搓了搓指尖,那兩道如目光般的涼意如芒在背:“誰住在那裡?”
皇帝就好似不懂就問的好學孩子,大太監王福全則像個耐心的百事通,極有耐心地有問必答:“現在隻剩下白氏了。就是先皇後的表妹。”
他說著話,身後傳來急切的腳步聲,不由回頭,不悅地斥:“什麼事急成這樣?莫驚擾了聖上!”
小太監,見到王福全便是一禮:“兩儀殿那邊,出大事了!”
兩儀殿的廢墟上,火把把這一方天地照得如同白晝。
一眾光頭呼啦啦跪了一地。
在最前方跪著的,是兩個太監……哦,不……
這兩個太監上的頭發已經被抓落,身上的太監服被扒下,露出裡麵穿著的僧服。
他們的脖子上,各架著一把刀。
謝靜寒把康寧公主護在臂彎裡,麵無表情。
蕭明央身後跟著王福全。
他繞著兩個“太監”不太監,和尚不和尚的人轉了一圈,抬腳,禦靴踩住一人肩膀:“抬起頭來。”
那人看著麵前黑皮靴子上的金龍圖案,冷汗淋淋,微微往上抬了抬頭,看到他衣擺上刺眼的金龍,猛地又垂下頭:“饒命!聖上饒命啊!”
蕭明央一腳踢翻他,坐到王福全讓人搬來的椅子裡,卻沒再理會那兩人,而是看向康寧公主:“你怎麼在這裡?”
康寧愣愣地看著一身肅殺之氣的皇帝,到這會兒,才回過神來,撲進蕭明央懷裡:“父皇!兒臣想母後,兒臣睡不著,想母後……”
她夜裡睡不踏實。
自從知棠處死了她的宮女後,她更睡不踏實了。
一閉上眼,仿佛能聽到宮女絕望地抓向自己:“公主!你是公主啊!為什麼不救我?為什麼?”
“都是你!是你害死了我們!”
有時,她似乎又能看到活生生的皇後,她想撲過去,向母親求救,可一轉眼,母親卻離她極遠,摸不著,碰不到,甚至,拋下她了。
她醒來,哭喊著要找父皇和母後,她是他們最疼愛的孩子,是母後唯一的孩子,他們不會不管她,可是,百福殿有知棠嬤嬤管著,太後稱病,她趁著宮人不注意,偷跑出來,沒找到父皇,卻找到了母後。
感受到母後的氣息,她才踏實地睡了一會兒。
才一會兒,就聽到這兩個人說讓“先皇後永世不得超生”的話。
“父皇……”滿肚子的委屈還未訴說,她便感覺到一股力道把自己推開,愣愣地看著麵前的皇帝,“是兒臣啊……”
她才十歲。
不懂。
為什麼突然間,母親不要她,祖母不幫她,曾經她眼裡的奴婢都不把自己放在眼裡,連父親,也仿佛成了陌生人。
“聖上,白才人和知棠嬤嬤來了。”王福全小聲地在蕭明央耳邊道。
“參見聖上。”白雙雙和知棠朝皇帝行了一禮,直起身後,目光不約而同地看向康寧公主。
“奴婢去給太後換個冰盆的工夫,康寧公主就不見了,找了半宿,才得知來了這裡。特地來接康寧公主回去。”知棠低垂著眉眼,說明來意。
“巧了。”白雙雙走到皇帝身邊,嬌聲道,“臣妾也是為公主而來。”
“哦?”皇帝瞥向她。
她那雙眼睛,靈動得仿佛會說話。
“由公來說,是為聖上分憂,由私來說,臣妾也該叫先皇後一聲表姐,她的孩子,便是妾身的孩子,由臣妾帶回去照看,也說得過去。由孝來說,太後身子骨經不起公主這般折騰……”她唏噓著,“葉家可恨,到底稚子無辜,著實可憐。”
知棠眼皮子跳了一跳:“聖上,太後娘娘還等著公主回去呢。”
說完這句,她無視白才人朝自己瞪來的目光,把頭垂下,眼觀鼻,鼻觀心。
謝靜寒蹙起眉不語。
不是應該審案,追查褻瀆先皇後遺體之事,把幕後之人揪出來重罰嗎?怎麼成了爭奪小公主了?
不過,這種事,輪不到他一個侍衛來管。
康寧公主緊緊抓著他的披風,不肯上前。見白雙雙朝她走過來,她倒往後退了一步,白雙雙再走過來,她便直接退到了他的身後,仿佛一隻尋求庇護的雀崽兒。
公主與這個姨母不親。
白雙雙的臉色在火光下晦澀莫名。
她停下步子,一轉臉,心疼地朝皇帝道:“聖上,公主這樣,怕是……”
怕是有點不好了。
她沒明說,但在場幾人都聽出了這個意思。
以皇帝以往對康寧公主的重視程度,早就心疼地抱起來哄了,但這會兒,皇帝隻是沉著臉地擺了擺手:“這裡,你不可再來,今日便……”
語氣隨意,像是在安排一盤果子的去處。
不等他說完,康寧抓住知棠的手:“嬤嬤,我想皇祖母了,這裡有歹人,康寧害怕……”
她不怕睡在母親棺下,但她害怕,與白雙雙共住一殿。
沒有理由,隻每每在白雙雙靠近時,她本能地抗拒。
母後還在的時候,她就當著許多人的麵,指著白雙雙的鼻子驕縱地說過:“吾不喜歡她,不許她晉升位分。”
因為她這句話,白雙雙六年前成了才人,現在還是才人,隻比寶林、禦女的位分略高一些,闔空大半妃嬪都可以碾壓她。
聽她這句話,知棠繃緊的神色緩和下來,回牽住她,朝皇帝微行一禮:“聖上,公主年幼,素來除了與先皇後親近,便隻與太後娘娘親近。太後娘娘剛才喝過藥,還在念叨著公主,想要瞧瞧公主呢……”
“母後如何了?”皇帝問道。
“中了些暑氣,太醫說得將養幾日。”知棠暗中捏了捏康寧公主的小手,以示安撫。
皇帝點點頭:“去吧。朕晚些時候去看看母後。”
康寧一步三回頭地被知棠牽走,目光落到跪在地上兩人身上,恨意一點點積攢。
“嬤嬤……”等到聽不到兩儀宮說話聲的時候,康寧輕聲問道,“父皇會怎麼處置那兩個人呢?”
知棠風輕雲淡般地回答:“奴婢不敢揣度聖意。”
康寧偏著頭又問:“我好似,聽到母後的哄我睡覺的歌聲了,可是,為什麼到母後棺下,卻聽不到了呢?”
康寧還想再問什麼,知棠偏了偏頭:“公主聽錯了,娘娘已經故去,拿命給您換來娘娘的照拂。彆的皇子公主,求都求不來。”
前一個“娘娘”指的是已故的葉皇後,後一個“娘娘”指的是太後娘娘。
康寧咬住唇,眼睛裡掛了兩泡淚:“可是……”
“公主。”空氣中傳來若有若無的一絲輕歎,“記住了,娘娘沒了。”
即便康寧再不願承認,也不得不麵對這個事實,除非,她想要像冷宮裡的瘋婦一樣過完餘生。
可是,她才十歲……
冷宮裡,雲嵐不安地看著自醒來後就拿著剪子不停磨的白青:“主子,這活,奴婢來乾就好……”
“不用。”瞥她一眼,白青繼續磨剪刀,“再說一遍。”
雲嵐艱難地咽了咽口水,把說了半日的話,又說了一遍:“那兩個欺負康寧公主、褻瀆先皇後的人被關進了牢裡。”
白青磨剪子,“嘩嗞——嘩嗞……”欺負她的女兒,真當她死了嗎?
哦……她是真的死了。
“先皇後的棺木如期下葬。因著葉家犯了謀逆之罪,以尋常妃子之禮下葬,倒了入了皇陵。”
白青磨剪子,“嘩嗞——嘩嗞……”生前蒙冤,死後受辱,蕭明央你好樣的!
聽得越發凶猛的磨剪子聲音,雲嵐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白雙雙那個賤人,特意過去,想要把聖上請到她那裡去,沒想到凝香閣那位薑昭容身子不適,半路把人截走了。白雙雙費儘心思得了個空哈哈哈哈哈!”
每每說到這一段,雲嵐就叉腰想笑,但這會看到白青磨剪子的樣子,笑得乾巴巴。
“嘩嗞——嘩嗞……”她還在磨,瞪著的眼透著凶光。
雲嵐艱難地咽了咽口水,繼續道:“凝香閣那位就這幾天升的昭容。聽說,是因為她的父親薑善行薑大人搜羅了護國公府謀逆的罪證,薑大人也升為了正三品的按察使,巡查各州吏治……”
“哢嚓……”那塊被白青拿來磨剪子的石頭忽地被磨掉了一個角,雲嵐的聲音嘎然而止。
白青將剪子舉起,對著太陽仔細端詳。
原本鏽跡斑斑的剪子被她磨得鐙亮鐙亮的。
她將一截頭發放到剪子鋒口,輕輕一吹,青絲倏地斷裂,隨風飛散。
雲嵐眼皮子直跳,鬼使神差地又道了一句:“淑……淑妃把康寧公主養的兔子殺了。”
白青猛地一滯,瞳孔縮成針尖。
那是她還是葉卿顏時送給康寧的禮物,康寧寶貝得恨不得和它們拜把子!
雲嵐語氣中有幾分不忍:“到底是沒娘的孩子,沒人疼,宮裡誰都能踩她一腳,更何況是淑妃?淑妃可是太後娘家親侄女。”
白青轉眼看向雲嵐。
雲嵐歎息:“聽說,淑妃把兔子做成了一盤紅燒兔肉,端到公主和太後麵前,讓公主吃了。”
白青一剪刀,劃向磨刀石,起身,走進屋內。
雲嵐大鬆一口氣,卻驚愕地發現,那塊被磨了幾個日夜的石頭,被削掉了一塊。
第二天,在冷宮門口與張侍衛嘀嘀咕咕半天,雲嵐關上門後立馬跑進殿中,對歪在床上的白青道:“主子,聽說,那兩個欺負康寧公主的人在大牢裡斷了命根子!”
“唔……”白青似睡似醒般回應了一聲。
雲嵐有些急切,有些驚悚:“聽說,是葉皇後從地府爬出來乾的!牢裡沒有打鬥痕跡,連鎖都沒損壞!”
不耐地翻過身子背對著雲嵐,白青勾起唇角。
就這兒?好戲才剛剛開演呢。
咱們,來日方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