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心說的沒錯,我的確是自己走到這兒來的,可是我為什麼會走到如今這一步呢?我想不明白,每當我尖銳地思考這件事,我就感覺有什麼東西刺痛了我的心。那究竟是什麼東西,我也不記得了。
雖然我不記得了,可是我始終記得吉卜對我說的話,我應該向浣心臣服,應該喝下石榴酒,變得和他們一樣嗎?
我俯身吐了很久,地上是一攤奇怪的嘔吐物。嘔吐物是模糊不清的,唯一可以辨認出來的是它們的顏色,像血一樣的顏色。現在我再也吐不出什麼了,便抬起了身子,可是肚子還是很難受。
浣心又開口說話了:“彆折磨自己了,喝下石榴酒吧。這是你唯一的選擇,如果你再不按照我說的做,我會叫他們把你趕出洞。你就等著在森林裡——不,嗬嗬,你就等著看吧,你會發瘋發狂的!”
他笑了,其他動物也突然停止進食的動作,一齊望向我,一齊咧開嘴大笑起來。整齊劃一的動作,令人毛骨悚然的笑聲,所有的一切是如此怪異又如此正常。
在這個洞裡,我還能看見什麼呢?他們那怪異的笑聲足以把我驅逐出去了。於是我沒有回話,轉過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樹洞。
我走出樹洞後,他們的聲音就聽不見了。或許是他們不笑了,或許是我耳朵聽不見了。但我以為隻要走出這個樹洞,呼吸也許會順暢許多,但其實沒有。在這黑壓壓的森林裡,隻會讓人感到窒息、沉悶。
我走了沒多遠,森林裡忽然刮起了大風,風吹得很猛烈,簡直要把我吹倒了,我根本無法再繼續前行,隻好躲到一棵樹的背後。然後,更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大風不停地吹著,不知從何處刮來了一陣黃沙。
我趕緊閉上眼睛,以防止有沙子飛到我眼睛裡,我把嘴巴閉上,害怕沙子掉到我嘴裡,我舉起雙手分彆堵住我的耳朵,為的就是不讓黃沙跑進我的耳朵裡。
呼啦啦的風沙響動,我能夠想象森林裡一定是黃沙漫天飛舞,森林已處在一片黃塵迷霧中。我聽見狂風呼嘯不止,每棵樹都在顫抖,在喊叫。
我自然不能確定這風沙持續了多久,但它最後還是停了下來。當四處安靜無聲時,我睜開了雙眼——我看到了一片沙漠,無儘的沙漠。森林消失了,天空是昏暗的,腳下是柔軟的沙土。身邊突然變得光禿禿的,我還一時難以適應。令我高興的是,那種壓抑的感覺消失了,我現在處於開闊的視野中,而且風沙已經停了。
我擔心風沙也許會再次來臨,便抓緊時間在沙漠中走著,畢竟我還抱著一分走出這裡的希望。雖說這希望並不大,但我彆無他法。不論是在水境,還是在天空,我似乎都逃脫不了這種命運,被迫地向前走。除了走,除了行動,還能乾什麼呢?總不能在原地等死。而且我相信,我能走出水境,未必就不能走出天空。
也許這想法是很天真的吧,但又有什麼辦法呢?
又或者這是一場徒勞無力地奔走,我卻也不知要奔向何方。
就這麼一想,我更加不心急了,我就慢慢地走著,隨意地走著,反正在這沙漠之中,每一處的風景沒有什麼不同。
隻是越走,越寂靜,越荒涼,越冷漠,我沉默無聲地在沙漠中穿行,越來越感到焦躁和無力。天空是沒有黑夜的,我走得太久,都快忘記黑夜長什麼樣子了。我甚至希望風沙再起,來點響動,來點聲音,好讓我覺得自己還“活著”。我感覺自己跟“死亡”沒什麼分彆了。
這一定也是一片無儘的沙漠,無論我走多遠,也不會走到儘頭。空曠無垠的沙漠,無聲無息,沒有一點兒活物,隻有黃色的沙土,連水也沒有。
自從我進入森林,再轉入沙漠,我就從沒有口渴過,因為我感覺不到口渴。這就是像是我一直都在維持一種初始狀態,從未變過。
也許我應該在這裡挖一個坑,然後跳進坑裡,用沙土把自己掩埋了。可仔細想想,光憑我一個人,恐怕沒有辦法將自己完全埋葬。
又或者我可以從地上抓一把沙子嘗嘗,看看會發生什麼。這不是一件可怕的事,因為在這裡,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永無止境地行走——雖然可以止步休息,但一旦躺下來,就會抓狂到要咬破自己的血肉。這裡隻有我,也隻有我。
我隻有絕望了。
在絕望中,我頭腦裡時常冒出最初的問題:我是誰?我為何在此?我為何尋找出路?出路又在何方?
一遍遍盤問自己,一次次思考這些問題,哪怕沒有答案也在思考,一刻不停地痛苦思索著,好像在不斷地用手敲打自己的頭,循環往複地逼問自己。
我跌跌撞撞地在沙海中漂泊,然後在我心痛萬分的時候,我被一個柔軟的物體絆倒了。我的臉埋入了沙土中,我感覺不到痛,我根本沒有任何感覺了,我不想再爬起來。隻要我閉上眼睛,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倘若一閉上眼睛,一躺下來,就能放棄思考,放棄所有就好了。
可是大腦放空不到一會兒,我感到有什麼東西在觸碰我的腿,我不想動彈,可這東西仍在動,就像促使我站起來。我隻好聽從這指示,勉力站起來看看是什麼絆倒了我——竟然是喀左!他隻有頭露出地麵,整個身子都埋在沙漠中。
看到喀左,我的精神受到了極大的觸動,就好像喚醒了我的正常認知,我的理智。我甚至有一絲感動,但不知這感動又是從何處而來。
埋在沙漠中的喀左雙目無神地盯著我,兩隻長耳朵垂在頭上,一副失去靈魂的樣子,差點兒讓我誤以為他就是我。
“喀左,”我感覺我的聲音聽起來很陌生,因為我太久沒有開口說話,已經忘記自己本來的聲音了,“你能帶我走出去嗎?”
喀左的聲音是毫無生機、如機械般的冰冷:“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獨自徜徉在一個人的世界中。”
我頭像炸開般,湧出一大堆記憶,這些記憶對我來說很陌生,就像是強行擠進來的。我看見一個人在竭力奔跑,可是奔跑的道路卻沒有儘頭;接著又似乎看見一個人不知為何而咬著牙痛哭流涕;再然後鏡頭一晃,又看見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蹲在路邊等車……畫麵像書本一樣快速翻動,一頁又一頁湧動的記憶中,我卻始終無法辨認那記憶中的人的模樣,這很奇怪,我能看見這個人的喜怒哀樂,嬉笑怒罵,卻不能認清這個人的麵孔。那麼多的記憶中,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就是一個人站在窗口,從下午等到日落天黑,等到黑暗完全籠罩了這個人。
記憶的書本合上時,我怔住了。我聽見喀左的聲音像彈跳的玻璃球,清晰地摔入我的耳中,而且的確摔碎了,摔得徹底。
“你說你是軟弱的,因此你總是逃避。”
“你說你討厭這一切,厭棄自己,但是你卻沒有改變的勇氣。”
“所以你想逃走,於是就來到了這。現在你明白了嗎?”
“你知道是誰造成了這一切嗎?”喀左突然冷冷地抬起臉,死寂的眼神忽然轉變為冷峻的目光,比尖刀還銳利的東西紮進了我心裡。
我恍然大悟般地瞪大了眼睛,我想似乎起來了。我記得我要坐車去工作,我不屬於這個世界,我要找到回到現實世界的出路。但是我仍然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誰,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麼模樣。
而他說的每一句,都那麼耳熟,仿佛我曾經在哪聽到過,我每次快要憶起這些話的出處時,就像火苗被突然掐滅,記憶的連結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斬斷了。
可就算記不起是誰說了這些話,這些話從喀左嘴裡傳出來,還是讓我無法避免地陷入心痛和難過。我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如此,連開口的勇氣都喪失了。
我隻能像個啞巴一樣,像個木樁子一樣站在喀左麵前。我俯視著他,他仰視著我,此刻我卻覺得我們換了過來,我在他麵前是如此渺小卑微,鄙夷不堪,仿佛隻能懺悔著接受他審判的目光。
呼呼——
風沙又吹了起來,所有的風全都朝同一方向吹去,向我的身後吹去。
黃沙肆意地在空中湧動,我彎下腰,俯下身,無力地抬起手,遮蔽我的眼睛,就在指縫間,瞥見喀左仍舊注視著我,他居然流出了兩滴血淚。
那憎恨的眼神中,卻仍藏著一絲期望和不忍,我聽見他說:“如果你想離開這裡,就去找浣心,他已經來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應他的話,其實我什麼都沒反應過來,隻是身體裡有一種情緒在操控我。
風聲並不大,可怕的是這亂舞的黃沙,它很快掩埋了喀左的頭,將他深藏在地底之下了。他就在我麵前被埋葬了,而我卻無動於衷,我成了他的送葬人。
心中的悲鳴讓我難以呼吸,我什麼也做不了。黃沙越積越多,很快淹沒了我的膝蓋。也許我也很快就要被這風沙埋葬了吧。
眼淚已風乾,心像燃燒殆儘的火焰,很快就要化成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