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芽與晚暮(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006 字 9個月前

門是虛掩著的,伸手一推,老舊的竹門發出吱呀的聲音。

比起剛裝飾完畢的清風居,這間院子簡單到有點簡陋。

正屋裡麵,除了一張破舊的草榻,便隻剩下一方冷灶。

草榻旁邊,伏著一個掩麵輕啜的老婆婆,她發絲斑白,瘦骨嶙峋。

靠得近了,李意清才聽到老婆婆口中念叨的話語:“天殺的拐子……啊……”

一滴渾濁的淚珠順著老婆婆的眼角流淌而下,她的雙目早在一日接著一日的悲泣中變得模糊不清。

滕夫人主動伸手扶起老婆婆。“劉阿婆,你先坐起來。”

老婆婆哭到快要昏厥,聽到滕夫人的話語,順著她伸出來的胳膊坐在了草榻上。

滕夫人道:“這是新搬來的意清,婆婆您認個臉。”

滕夫人左顧右盼,見灶台冷冷,主動道:“我先回去拿兩個饅頭來。意清妹妹,還請你幫忙照看婆婆。”

李意清本想自己出門去拿,可是滕夫人手腳利索,沒給她開口的機會。

她隻好遠遠地坐在婆婆的身邊,婆婆像是哭累了,安靜了下來,默默坐在床邊發呆。

透過她那一雙渾濁的眼眸,李意清猜不透她心中所想。

時間並不能讓人忘記傷痛,隻會讓人習慣。

滕夫人很快端著一碗熱湯和兩個饅頭過來,放在了婆婆的身邊。

“劉阿婆,多少吃一些吧。”

老婆婆看見是滕夫人的麵容,忽然小心翼翼地抱著滕夫人的腰身,聲音顫抖道:“乖孩子,你還懷著孩子呢,怎麼能操勞。”

滕夫人絲毫沒有嫌棄老婆婆的意思,輕輕地抱住老婆婆,“過會兒我帶荇兒過來玩,阿婆,你先吃飯,吃飽了才有力氣。”

老婆婆遲鈍地想了想,然後說好。

她年紀大了,牙口不好,滕夫人將饅頭掰成碎片,放入鮮香滾燙的羊肉湯中。

老婆婆吃得很慢。

騰夫人這才走到李意清的身邊,小聲道:“今日賓客多了些,婆婆應激,你千萬彆放在心上。”

李意清鄭重了搖了搖頭。

兩人走出散發著黴味的內屋,看見門前的一大塊空地,忽然想起來毓心買回來的秧苗和菜籽。

她將自己心中的打算講述給騰夫人聽,騰夫人聞言,眸光中帶上一抹亮色。

“這個主意好,我閒時也能來幫忙。”

李意清說乾就乾,端午過後,雖然落雨不如清明充沛,但是在盛夏前吃上一口綠蔬,倒是不難。

往後幾日,他們得閒就會趕到劉家阿婆的院子中,開墾出兩壟方便種菜的菜畦。

播下豆角籽和葵菜籽後,每一日都能見到不一樣的變化,埋在土壤下的種子遇雨生芽,很快長出了一小排整齊的綠尖。

幾日後的早晨,李意清侍弄完自家院前的菜苗後,和茴香一道去了隔壁的院子。

她和茴香驚奇的發現,今天的菜畦上濕潤,顯然已經被人澆過水。

滕夫人最近身體不舒服,應該不是她。

李意清正在心中猜測,忽然看見原先將自己關在屋中不肯動彈的劉阿婆走了出來,她手裡捧著一個破口的瓦甕,顫顫巍巍地接水潑在菜苗上。

天氣欲發炎熱,需要早晚兩趟澆水,這新生的芽尖才不會枯萎。

茴香看到劉阿婆的身影,內心十分激動,伸手扯著李意清的衣袖。

劉阿婆注意到兩人停下腳步盯著自己瞧,乾瘦的臉龐上沒彆的反應,繼續手上的動作。

連著差不多十天,她對新搬來的一家熟悉起來,雖然還不到主動搭話的地步,但至少不會受驚。

李意清主動上前兩步,抬眸朝著劉阿婆笑:“阿婆,早啊。”

劉阿婆可有可無地應了一聲。

垂落的水珠沾在芽尖上,在晨光下微微閃爍。

劉阿婆伸手在自家的額間抹了一把,想招呼李意清坐下,回首卻看見屋子在侄兒的霍霍下,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她眼底不可避免染上一層陰霾。

李意清不知道為什麼劉阿婆怎麼突然低落起來,收到茴香詢問的眼神,也隻能無助地聳了聳肩。

不過種上菜後,劉阿婆的精神比之前好了太多。

李意清在空空蕩蕩的院子中轉悠了一圈,兩套宅院大小相似,可是這邊隻住著一個劉家阿婆,後院大片的空地,若是收拾出來,說不定也能種上兩三壟小菜。

她轉悠完,回到清風居。

晨起去陳麻子家取最後一個木櫃的洛石失魂落魄的回來,看見李意清,眼眶有些發紅。

李意清:“怎麼了?”

洛石聲音有些哽咽,“我今日去陳師傅家,卻沒有看見他人,問了旁邊的嬸子,才知道陳師傅病了。”

“怎麼好好一個人,怎麼就病了?”茴香有些擔心,“你說的詳細些。”

洛石握著拳頭,語氣氣憤道:“陳師傅的兒子,背著陳師傅將那頭陪了他二十七年的老黃牛宰了,陳師傅一時怒火攻心,病床不起。”

根據旁邊的嬸子的描述,陳麻子的老牛自他青年的時期就陪在身邊,那頭老牛年紀大了,已經犁不了地,陳師傅擔心得很,那幾日連飯都難以下咽。

剛好來了李意清大單,陳麻子心中還在暗自慶幸,說不定能將這老夥伴多留在身邊幾年。

可是他的三個兒子,趁著陳麻子上山伐木的時候,將老牛宰殺了。

等陳麻子一進門,三個兒子拉著他坐在桌前,桌上放著一小碗香菜拌肉。

陳麻子原先以為這是三個兒子的孝心,在他們的勸說下動了筷子,香菜放得多,陳麻子沒嘗出是什麼肉。

可這時,三個兒子忽然怪笑起來,圍著他一個勁兒地追問“好吃嗎”。

陳麻子看著三個不以為意、笑得瘮人的兒子,忽然摔下碗筷,走到了後院。

後院裡,陪了他一輩子的老夥伴已經被放了血,剝了皮,鮮血模糊地躺在地上。

大兒子道:“爹,你就彆想著救這頭老牛了,賺的銀子不如給我們哥兒幾個分分娶媳婦。你老就不想抱孫子啊?”

陳麻子一口氣沒喘上來,氣暈了過去。

洛石言簡意賅的講完,突然想到了什麼,氣憤地補充了一句。

“曾經陳師傅有一日夜裡風寒,老牛馱著他走了十幾裡山路,去了醫館尋大夫給他瞧病,那三個兒子在家中呼呼大睡,連藥錢也不願意給。”

李意清聞言,心中一陣酸澀。

洛石道:“殿下,我們怎麼辦?陳師傅病了,手中活計耽誤,我……”

“晚幾日不是什麼大事,現在當務之急,是確保陳師傅無事。”李意清沉吟了片刻,“洛石,你去街市上找三個人,三人輪流去問價錢,出價最高者為整頭,將老牛買下來。”

洛石遲疑片刻,點了點頭,照著李意清的吩咐出去了。

那日陳師傅通完水井,神色就有些悵然,誰知道會遇到這樣的事情……

李意清在家也坐不住,忍不住去了拱橋對岸。

她走路慢,等到了的時候,洛石找來的托已經開始和陳家三兄弟講價。

陳家三兄弟好吃懶做,原先氣勢很足,被前兩人故意貶低這老牛年邁,肉又乾又柴後,竟然惱羞成怒。

第三人恰到好處的上前,蹙著眉提出八兩錢,買下整頭牛,陳家三兄弟麵麵相覷,同意了這場交易。

李意清混雜在前來看熱鬨的人群之中,聽到陳家兄弟嗤笑的聲音。

周邊有人看不過眼,“你們三個,年紀最大的已經三十又四,最小的也二十又七,卻整日裡不思進取,將歪心思打到老黃牛身上。牛這種牲口有靈性,你們可真是造孽啊。”

陳家三兄弟沒什麼本事,可脾氣不小,聽到那人的話語,立刻瞪了過去。

“去去去,關你什麼事,我家的牛,自然由我們兄弟幾個做主。我看你呐,隻是氣家中沒這麼一頭牛,否則說不定比我們兄弟三個還要狠絕。”

“那老頭兒,真是瘋魔了不成,家中這麼多張嘴,難不成還真想給這頭老牛送葬啊。”

陳家大哥的話引來餘下兩兄弟附和的笑。

那老書生搖著頭走遠了。

李意清順著人群離開,轉身的刹那,耳畔是兄弟三人拋著錢袋的響動。

陳麻子躺在附近的一處醫館裡,自家中老黃牛被殺,已經過去兩天。

兩天裡,他食不下咽,滴水未進,隻呆愣愣地看著遠方。

李意清走進去後,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陳麻子在看著窗前流淚,無聲卻震耳欲聾。

那是一個行將就木老人最無奈地悲喚。

李意清的腳下像是長了釘子一般,寸步難動。

過了一刻鐘,又或者是一個時辰,李意清才收拾好鼻尖酸澀的情緒,走到了陳麻子的身邊。

陳麻子動作遲鈍地轉頭,看見是李意清的身影,伸手在眼睛上囫圇摸了兩把,將淚痕擦去。

“木櫃再給我三日功夫,肯定能做好。”

“我不是來催進度的。”李意清猶豫了片刻,伸手將一撮黃牛毛遞給陳麻子。

“牛已經被買下,放在城東蘆花灣。至於怎麼處理,便全權交給您了。”

陳麻子看著那一撮乾黃的牛毛,好不容易止住的淚又重新瑩潤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