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傅看清她臉上的憂慮,想了想,換上一張乾淨的白紙,默默提筆書寫。
他的神色太過於專注,李意清在對麵安靜地坐著,不敢出聲驚擾。
周太傅洋洋灑灑寫了一頁紙,而後輕輕吹了吹,將紙遞給李意清。
李意清雙手接過,本以為是編書相關,沒想到是一頁墨貼和三道策問。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周太傅。
周太傅言辭簡單:“寫。”
李意清便不再多問,接過周太傅推來的筆墨,認真作答。
曾在書院時,月底也會有這樣的小考,可自離開學堂,李意清已經很久不再看書。
李意清寫寫停停,偶有卡頓,便開始在心底默背。
她算不上絕佳聰穎,好在記性好,用了將近半個時辰,將墨貼全部答完。
三道策論,分彆是“周,外重而內輕,秦,外輕而內重,各有得論”、“中立而不倚,強哉矯義”和“試陳教農之策。”
三題各有所側重。
第一道問的是史論,講求論述綜合史料記載,由史陳情,言藩鎮之利弊;
第二道出自四書五經,憑靠學生所學知識和領悟,作答工整而立意明確深遠則可為上品;
最後一題關於民生農桑,寬泛宏大,書寫時虛粗中有細,有總覽亦有獨到角度。
李意清將三題看完,心中稍定。
周太傅在旁默默看著她的反應,見她神色不驕不躁,臉上不自覺展現出幾分滿意之色。
他站起身,佯裝不經意地走到李意清的身後,看著她落筆。
李意清的字師從當世書法大家席書之,一撇一捺,規整中又不失靈動。
一列列字舒展地呈現在紙上,賞心悅目。
李意清作答認真,絲毫沒有在意身後頭越垂越低的周太傅。
最後一個字寫完,李意清將筆擱在筆山上,後知後覺揉了揉自己酸脹的手腕。
方才下筆如有神助,能一氣嗬成,她不舍得停下休息。
站在後麵的周太傅伸手抽走她桌上墨跡未乾的長宣,仔仔細細看完李意清的作答,一連說了三個“好”字。
周太傅道:“你的眼界學識,比起我朝進士,不遑多讓。意清,你完全有資格編書。”
他說的誠懇,鏗鏘有力,仿佛本該如此。
李意清看著周太傅一副欣喜若狂的模樣,忍不住道:“太傅,過了,過了。”
“不過不過,這篇《擇晴雨而行,夫爭天時,以求人和》,怎麼誇都不為過。”周太傅搖頭晃腦,愛不釋手地摸著手中的紙張,“這樣好的文章,就應該錄在書中,錄在書中!”
廟堂之高者,早就習慣大而宏觀的題目,比如《教農之策,以固國本》、又比如《農以興邦》,陳農之重要,卻不講萬物相生,自然道理。
光腳踩在農田的莊稼漢,哪裡聽得懂動輒“國之根本、民之生計”這樣的句子。
李意清不講高屋建瓴,隻談四時風雨,行雲變化,清明種豆,芒種胡瓜,順應天時,不違農時,勤農而可至人和,人和而民安,民安而國泰。
周太傅將這張紙細致的收好,看了一眼外麵的天色,已然夕陽斜照。
“往後每日辰時正,到書院,編撰蒙童書。”
李意清被周太傅誇讚,心底正高興著,聽到周太傅的安排,臉色立刻耷拉下來。
“辰時?學生不成的……”
“城南書院七歲蒙童尚可做到,你身在此位,怎能不做好表率。”周太傅一臉我意已決的表情,將此事敲定。
李意清在心底歎氣,知道此事沒了轉圜餘地,不再多說。
兩人走出思明軒,外頭的竹林邊染上一層金黃色的餘暉。幾個蒙童扒拉著竹葉,晃得沙沙作響。
李意清看著幾人自以為精妙絕倫的偽裝,想起自己年少無知時的小聰明,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聲。
她好心想給那幾個蒙童提個醒,一旁的周太傅卻早已經注意到。
周太傅沉了臉色,嚴厲道:“聽課時間,跑到此處作甚!”
幾個蒙童你推我攘,從竹林後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
周太傅目光緩慢從小童身上一一掃過,眼神威嚴,可站成一排的小童卻並不害怕。
其中個頭最高的一個鼓起勇氣,站了出來。
“夫子說於光公主來了城南書院,送來涼茶,我們……我們想送一碗給周學正您。”
他一邊說,一邊從背後端出一碗淺褐色的茶水。
方才推攘之間,粗瓷碗中的涼茶灑出去不少,隻剩下不到一半。
周太傅忽然怔在了原地。
李意清離得近,能看見周太傅背在身後的手在微微顫抖。
她主動出聲解圍:“學子一番心意,先生請喝。”
周太傅走到小童麵前,伸手接過那一碗涼茶,不知怎地,眼眶忽然有些濕潤。
他鼻子哼氣,板著臉道:“胡鬨,若下次不好好聽課,我定要重重責罰你們。”
小童笑著點頭,看著周太傅端著涼茶一飲而儘。
不過尋常散茶糖水,卻讓人覺得沙子迷了眼睛。
小童接過空蕩蕩的碗,眼神既畏懼又欽佩地看著李意清,“我們,我們以為於光公主送來茶水就走了,沒有準備,還請公主不要見怪。”
他帶頭行了一個蹩腳的禮,一排蒙童有樣學樣,朝著李意清作揖。
李意清第一次赤裸地感受到他們眼底的光亮與向往。
一個個子矮些的小孩嗓音稚嫩,探出半個腦袋甕聲甕氣道:“我娘說,我們能有學上,要多虧公主,娘教我若是見到了公主,一定要好生道謝,將來聽聖人言,行君子事,不負公主的一番心意。”
李意清心像是被什麼的東西擊中一般。
如果說剛剛李意清還能坦然笑周太傅被稚子自發的舉動感動,而這一刻,她卻感受到了那一種來自最原初的信任。
被毫無保留的憧憬與期待。
稚子的話語,純粹而簡單,不慷慨悲歌,不倔強賭氣,隻說心中所想,隻行心中所念。
李意清上前兩步,半蹲著站在說話的孩童麵前,麵帶微笑。
“好啊,等你長大,我要看你成為千古名臣。”
後麵的一排小童立刻活泛起來,“還有我還有我,等我長大,大夏休想入侵大慶山河一寸!”
“等我長大,我要讓全天下的百姓都吃飽肚子!”
“……”
他們嘰嘰喳喳,李意清認真地聆聽,絲毫沒有輕視的笑。
這些看著“狂妄”的話語,未必不能變作現實。
等最後一個人說完,李意清拍了拍手掌道:“好,各位日後的小棟梁們,都先回書堂吧。”
小童們嘻嘻哈哈地跑遠了。
周太傅走到她的身邊,看著向著夕陽方向奔跑的背影,歎了口氣。
“他們講話雖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可是也天真可愛。”
李意清默默在心中讚同。
到了散學時間,書院裡差不多八十多個小孩,從不同的書堂冒了出來,朝著門口而去。
不比國子學的月休時府門外接送的小廝人山人海,城南書院外並沒有親自來接的大人,隻有三兩同巷子的小童斜挎著包,並肩往家走。
等最後一個小童離開,周太傅先上了回府的馬車,朝李意清道:“天色漸晚,你也早些回去……彆忘了明早辰時。”
一聽到辰時,李意清的精神氣立刻消散大半。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慢吞吞爬上了自己的馬車。
夜間的氣溫已經降下來,李意清坐在外側,吹著黃昏時分的風。
路過一棵樹的時候,她微微有些愣神,。
搓麻老漢的身影猶在腦海,可是小屋早已變了模樣。
洛石注意到李意清的失神,關切道:“殿下?”
李意清回神,搖了搖頭:“無妨,走吧。”
洛石早已經提過,老漢年初去世,沒能看到自己孩兒沉冤昭雪。但蒼天不負,縱使身歸黃泉,也可瞑目了。
那間被蟲蛀腐朽的小木屋,已經被夷為平地,空地被木樁圍起,裡麵擺了不少築房用的土磚。
新的生命重新在這一方土地開始生活。
李意清心中擠壓的那一塊巨石在此刻安穩落下,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抹溫柔淺笑。
洛石看她一會兒傷感一會兒高興,摸不著頭腦。
將馬車上的罐壺還給涼茶攤的大娘,回到公主府時,天已經黑透了。
公主府的門口懸著兩個燈籠,暖黃色的光亮在漆黑的夜中顯得格外溫暖。
大門開著,元辭章站在最前排,看見李意清坐在馬車前麵,走了上前。
李意清一眼看懂元辭章的想法,嘴角微微勾起,朝著元辭章伸出雙手。
等被他穩穩當當抱在懷裡,李意清從善如流地環住元辭章的脖頸,湊到他耳邊低聲問:
“我要你幫我買的脂粉,你買了嗎?”
站在門邊的茴香和毓心聽不清李意清的話,卻能看到兩人親密的舉動,難掩笑意地先一步離開。
元辭章聲音低沉:“嗯。不過你隻說要杏花粉和梨花白,卻沒說哪一家鋪子。”
李意清怔了一下,然後撲哧一聲笑出來,
“我昨天……忘說了,那你怎麼做的?”
元辭章:“問人。”
李意清:“嗯?問誰?韓二嗎?”
“不是。”元辭章麵不改色,聲音平靜道,“我問了同僚,他們大多比我年長,家中已有妻室。聽到我問,雖然詫異,卻還是承諾午休幫我詢問……所以是芳心閣嗎?”
李意清:“是。不過你就直接問了?”
元辭章:“嗯。”
李意清臉皮薄,不爭氣地紅了一大片。
元辭章沒有細說,她也能想象得出來,他頂著一張清冷的麵容說想給夫人買胭脂水粉,而後那些官員一臉啞然而後紛紛承諾,回家就問。
那些官員回了家中和自家夫人說起此事,不消三日,滿京城女眷都能知道這件事。
元辭章感受到懷中溫熱的呼吸,輕聲道:“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