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海棠院中來回踱步的元詠賦聽到屋中的響動,便將手上的書放在了一旁的小幾上,眼巴巴朝著這邊看。
等他看見走出來的人是李意清時,臉色明顯耷拉了幾分。
“怎麼是你啊?”
元詠賦不輕不重地抱怨道。
李意清:“?”
她視線落在元詠賦的身上,心底覺得好笑,自己這是被嫌棄了?
元詠賦似乎也意識到自己說的話不妥,輕咳一聲,眼底小心翼翼帶著希冀,“今日小考,你們會去嗎?”
李意清不答反問:“你希望我們去嗎?”
元詠賦心中期待,嘴上卻不願意直接承認,而是道:“你們來或不來,沒什麼區彆。”
元辭章剛換好衣服走出來,恰好一字不落將元詠賦的話聽了進去,他神情淡淡地掃過元詠賦頭頂的學生發帽,聲音冷淡道:“既然不需人作陪,大清早來此作甚?”
背對元辭章的元詠賦臉色瞬間凝滯。
他動作遲緩地回過頭,聲音乾澀道:“兄長,早……早啊。”
十三四歲的少年正處於變聲期,嗓子粗啞,他說的又力道不足而心虛有餘,此刻聽上去頗有幾分“嘔啞嘲哳難為聽”。
元辭章道:“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何解?”
元詠賦:“……”
元辭章問得猝不及防,他想了片刻,方才小聲道:“大學者,非尋常學舍之謂,乃成人成德之大道也。其道有三,首在“明明德”。明明德者,非徒顯耀己之德,乃欲使人皆能明其本心之善,彰其天賦之德。蓋人皆有明德,然或蔽於物欲,或惑於邪說,故需反求諸己,以去其私欲,複其本心,使明德自顯。”
“次在“親民”。親民者,非謂苟同世俗,與民為伍,乃欲使人皆能親其善,近其道,互相砥礪,共臻至善。親民之道,在於行仁政,施德教,使民皆能向善,歸於正道。”
“終在“止於至善”。至善者,乃道德之極致,萬物之歸宿。止於至善者,非謂止步不前,乃欲使人皆能持之以恒,不斷追求,直至達到至善之境。至善之境,非一蹴而就,需日積月累,久久為功,方能成就。”
元詠賦一邊說,一邊觀察著元辭章的神色,見他臉色漸緩,也逐漸漸至佳境,胸有成竹。
李意清看著他一陣陣鏗鏘有力的聲音,眼底閃過一絲驚詫。
元詠賦答完,在腦海中細細回味自己的作答,心中頓感滿意。眼角餘光看見李意清的神色,不禁倨傲了幾分,“我的學問雖然比不上兄長,但也不落後太多。”
李意清笑了笑,“你說的是。”
相府的底蘊和積累,足以讓元詠賦從小接觸到最好的啟蒙內容。
元詠賦見她認可,臉上笑容欲發明顯,他目光認真地看向元辭章,連原先的那幾分矜持都顧不上了。
“兄長,今日小考,你陪我同去可好?”
小考隻考三門,差不多申時,就能放榜知曉結果。
考試的地點也並非在書院內堂,而是在正堂的空地上,若是有人偷偷弄虛作假,一眼就能被看出。
外堂擺放著桌椅,供來此觀試的人休憩,除了不可發出聲音外,也沒甚拘束。
元詠賦道:“聽說到時候半個江寧府的儒生都會到。大哥,你也去看一看嗎?”
整個江寧府的儒生都會到場,若是元辭章出現在那,他身為至和元年的狀元,必然受到追捧。
元詠賦想讓他去,多少有幾分少年人之間互相攀比的虛榮心作祟。
元辭章沒有立刻應下,而是看向李意清,用眼神詢問。
李意清沒想到還能和自己有關,微微抿唇,而後點了點頭。
去看看未嘗不可。
兩人的交流被元詠賦儘收眼底。
他憤憤朝李意清看了一眼。
李意清看到他的視線,絲毫不見慌亂,微笑道:“你兄長看我願意去才同意,若是你再瞪我,我便不去了。”
李意清不去了,元辭章自然也不會動身前往。
元詠賦沒想到李意清會這麼赤裸裸地威脅,他咬牙切齒又可憐巴巴地轉頭看著元辭章,聲音乖巧道:“大哥,我沒有。”
元辭章看他一眼,到底沒再說什麼。
三人在海棠院中用了早膳,一道去了江寧書院。
不到辰時,江寧書院外已經人山人海,被圍得水泄不通。
一路上看著無所謂的元詠賦忽然緊張了起來,有些怔愣地看著眼前的場景。
江寧書院佼佼者無數,他即便有在白鶴書院的底子,也未必能在小考中取得甲等的名次。
那他貿貿然帶元辭章和李意清前來,說不定還會落了他們二人的麵子。
元詠賦心中糾結難平,紅潤的嘴唇被他緊緊抿著,一雙眉毛緊緊皺起,看著能夾死一隻蒼蠅。
辰時一到,江寧書院的門被人從裡麵拉開,一排穿著青衫短綢的夫子走了出來。李意清在心中微微數了數,一共是七個。
為首的青衫夫子朝眾人拱了拱手道:“感謝各位來到江寧書院來看本年的仲春小考,請學子走左側門入中堂淨手答題,陪同的郎君夫人可移步至偏院小憩,書院已經備上茶水點心。”
夫子話音一落,學子和陪同前來的人自覺分成兩撥。
在幾人身邊,有一個夫人溫柔地撫摸著自己兒郎的腦門,輕聲細語說著鼓勵的話語。
元詠賦抬眼看了李意清一眼,湊到她身邊小聲道:“江寧書院的點心都是不外售的,裡麵有一種叫做書墨糕,味道還不錯。”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袖子中的一張紙悄悄塞到的李意清的手裡。
李意清看他一眼。
“這是什麼?”
元詠賦低聲道:“我在偏殿準備了一幅棋盤,你順著紙上的路線去找……我可不是怕你無聊。”
李意清笑吟吟地點頭。
“這樣啊。”
元詠賦不再多看,斜挎上自己的裝筆墨的袋子,鑽進了左側的學子群裡。
目送元詠賦進場後,李意清打開他留下的字條。
上麵寫著兩行字:
棋盤在東南側花瓶的旁邊。
要是沒有就是被人拿走了。
李意清看完,將紙條遞給元辭章,“元詠賦寫的。他剛剛特意提到了書墨糕,稍後給他留一份。”
元辭章看完紙上的字,神情沒怎麼發生變化,和李意清一道走在前來陪同觀試的人群中。
有眼尖的人注意到元辭章和李意清,小聲交頭接耳道:“那兩位看著麵生的很,你可認識?”
“怎麼不知?”被拉住的那人瞧了一眼,“左邊那位,是當今聖上的嫡親女兒,於光公主,右邊那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狀元——元家嫡長孫元辭章。”
“我聽人說,狀元郎的胞弟現在也在江寧書院讀書?”
“正是。不然你以為兩人倆這兒做什麼。”原先答話的人整理了一番袖袍,確認自己身上沒什麼不妥後,低聲道:“這兩位難得露麵,今日正好是個機緣,我前去拜會一番。”
“你攀附心切,可江寧書院的山長都沒出麵,你上去沒得討人嫌。”
這話說得毫不客氣,周邊一群人哄然大笑。原先說著要上前搭話的官人頓時覺得沒臉,不再聲張。
“……”
元辭章和李意清剛走進偏殿,先繞道走到東南側去尋找元詠賦苦心準備的棋盤。
東側一角花瓶不少,元詠賦寫的又不詳細,李意清粗略找了一遍後,沒有看見。
或許真的已經被人拿走了,畢竟現在這方偏殿中就坐著三四十人了。
李意清正準備作罷,就看見元辭章在一盆銅錢草的水缸下找到了棋盤。
“……”
李意清沉默了半響,“他管這個叫做花瓶?”
元辭章看李意清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忍不住莞爾,“去旁邊坐下吧,時間還長。”
兩人剛走到臨河靠窗的位置坐下,便有一個白須白發的老儒生走了過來,朝兩人拱了拱手。
“草民是江寧書院的山長,姓微生,單名一個閭。不知殿下和狀元郎來到江寧書院,有失遠迎。”
李意清看向江寧書院的山長——這是一個瘦小而精乾的老人,一身粗麻長衫,頭上束著巾綸。他因為年邁,動作有些遲緩,仿佛一個提線木偶。
這張臉最叫人難忘之處,應當要數他的那一雙眼眸。
那眼睛清明澄澈,如同牙牙學語的稚童,純淨而無暇。
李意清視線落在微生閭身上,他不曾因為元相的禍事而波及元詠賦,就值得她高看一眼。
“山長哪裡的話,今日我和狀元來此,隻是作為元詠賦的兄嫂,不論其他。”李意清微微頷首還了半禮,請微生閭在對麵坐下。
微生閭從善如流,坐穩後朝李意清拱手笑道:“元詠賦根基牢靠,一點就通,這樣的美玉良才,可遇不可求。”
李意清聞言淺淺一笑。
元詠賦身為元辭章的胞弟,在李意清的眼中,就屬於自家的一份子,聽到元詠賦被誇獎,她自然開心。
一旁的元辭章則客氣許多,溫聲道:“元詠賦來書院求學,若是有什麼做的不周到之處,山長不必念及我與殿下,隻管責罵就是。”
微生閭點頭笑了笑。
三人間氣氛相處還算融洽,沒過一會兒,就有人端著茶水果子上來。
李意清也看見了元詠賦口中很是不錯的書墨糕。
書墨糕呈現出雪白的樣子,方片狀,被切成細細的薄片,入口鬆軟甜香。配上春日上好的綠茶,一口甜糕一口清茶,很是清閒。
李意清嘗了好幾片,才停下了手。對麵的微生閭見狀,吩咐身邊的隨侍用油紙包上一些。
隨侍領命退下,微生閭道:“這書墨糕采用碾碎的糯米粉和白糖製成,添了少許豬油,雖然配料簡單,但是顏色雪白,像是學子書寫用的白絹,因此得名書墨,殿下若是喜歡,也可加上少許鬆子桂花,彆有一番滋味。”
他說的認真,不像是在講糕點的吃法,倒像是和學生討論題目一樣。
等到隨侍將打包好的書墨糕遞過來,他才轉而看向元辭章,輕聲道:“不知道程夫子如今怎麼樣?”
程夫子,是元家族學的啟蒙先生,和微生閭曾有過短暫的師生之情。
元辭章道:“程夫子在府上一切都好,山長不必擔憂。”
微生閭聞言,有些默然,“他一身才氣,卻墜落青雲,著實可惜。我年紀大了,多少有些放心不下……罷罷罷,既然是他自己選擇的路,我也不多說什麼了。隻願他日後能夠順心如意就是。”
程夫子斷了一臂後,自知入朝為官無望,又不屑給那些貪圖功名當師爺出謀劃策,便主動回到了家鄉,在元家族學當稚子先生。
因為肢體有殘,上不能功名加身,下不能怕耽誤佳人,故一生不曾婚娶。
現在和母親生活在一處,得閒會去看望弟弟妹妹,算得上怡然自得。
可是不知怎地,微生閭的心中就是覺得有些不是滋味。
元辭章道:“程夫子授人以詩書,將自己所學的之才傾囊相授,他日朝堂門生羅列,也不算辜負了他滿心抱負。”
頓了頓,不著痕跡地抬了微生閭一句:“這一點,正是和微生山長一樣。”
微生閭聞言,臉上開懷了幾分。他靜下心來想了一刻,端起桌上的茶水輕抿一口,恍然覺得自己確實有些鑽了牛角尖。
人生之路千萬條,不踏青雲長階,不染塵世汙泥,能隨性自在,未嘗不是一種好的選擇。
世人往往隻能看見他人身上滿身榮光,卻不知其背後的慘烈,稍有差錯,便會行將錯步,粉身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