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孟韞潯始終沒能踏進元府。
元府上下也都識趣地沒有多說這件事,見海棠開得熱烈,紛紛拿了籃子,采摘花朵。
茴香在旁一邊聞一邊道:“海棠長得如此漂亮,可卻沒有香味,真是可惜。”
李意清的視線落在籮筐上,輕聲道:“海棠無香,是一種缺憾,而古往今來,無數文人墨客為此停留落筆,如‘隻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如此看來,這分缺憾中帶著詩意,也不必過於傷心。”
毓心道:“在奴婢的家鄉,海棠花也叫花貴妃,牡丹雍容,而海棠花姿瀟灑,彆具一格。相傳,還有一段淒美的故事。”
茴香聽不得淒美的故事,因為這些故事的結局大多不夠美好。
她將采摘的小半籃海棠拎起來,臉上洋溢著笑:“這些海棠,煎著吃,炒著吃,抑或是煲湯做餅,都夠用了。我現在就去找茗禾,今晚咱們就吃海棠宴。”
李意清和毓心有些失笑地看著她蹦蹦跳跳地離開。
毓心道:“殿下想聽這個故事嗎?”
李意清在靠椅上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一抬頭就能看見滿林的粉白花朵,在陽光下顯得吹彈可破。
“願聞其詳。”
“相傳,海棠原來是天上司花的神女,在天界長留千百年,看金烏驅車為日,月神降臨為夜,後來有一日覺得無趣,主動跳下雲層,化作山林的一樹花。”毓心看著海棠輕聲道,“山林住了一個村子,村中有一個書生,書生是個愛花之人,看到這棵突兀出現在山林中的樹並不驚訝,反而年年歲歲,幫它收斂殘花,將其葬在樹下。”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神女海棠被他的執著所打動,準備動用仙凡禁術,剝離自己的神骨,化作凡人與書生廝守一生足以。可就當神女化形的第三日,一隻凶狠的老虎闖入了村子,書生為救母親和村民,以身誘虎回到山林,最終葬身虎腹。感應到書生氣息的消亡,尚未完成七日禁術的神女衝破禁錮,一路流著血淚尋到深山,看見了那一隻吃了書生的老虎。”
毓心說到此處,頓了頓,才低聲道:“神女看見了那是一隻正在哺乳的母虎,在母虎的懷中,三隻小虎正在吃奶,而原先凶神惡煞的母虎,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溫柔。神女丟下手中的花枝劍,仰天苦笑數聲,知道這是萬物緣法天道難為,主動散儘修為,化作漫天的海棠花。”
那一路蜿蜒流淌的血淚,化作了一道海棠花林,將獸界和人界劃分為兩個區域,此後千百年,互不打擾。
果然如毓心所言,這是個淒美的故事。
甚至聽完了,李意清都不知道該區責備誰,抑或是讚揚誰。
她伸手接過一片掉下來的海棠,輕輕放在自己的嘴唇邊。
忽然,一道極其細微的哭聲傳了出來。
躲在海棠樹後麵的茴香哭得一抽一抽的,見李意清和毓心都已經發現了她,主動站出來,打著嗝道:“神女,好可憐。”
忍受了漫長的孤寂,愛上了凡塵書生,舍棄了滿身仙骨,成全了天道法則,化作了山林清風。
毓心眼見茴香深陷故事難以自拔,甚至準備學書生一樣葬花,出聲道:“這隻是一個傳說,是故事,你不必如此難過。”
茴香眼眶微紅,哭聲說:“焉知我們千百年後,不是他人眼中的一段故事。”
她像是感歎了一句,而後停下手中的動作走到毓心的身邊,兩隻手緊緊地箍住毓心,悶聲道:“都怪你,我都說了我不聽。”
毓心覺得好笑,伸手點了點她的腦門,“我可是等你走後,隻打算和殿下說的,是你悄悄藏在樹後要聽,關我什麼事,殿下你評評理……殿下?”
她朝李意清看去,見到李意清已經閉上了雙目,似乎陷入睡眠。
毓心連忙朝著茴香比了一個“噓”的手勢,拿起了大理石桌上的花籃,躡手躡腳地離開了院子。
等兩人的腳步聲消失,躺在靠椅上的李意清緩緩睜開雙眸。
茴香雖然讀書不多,但那句話很是巧妙。
焉知千百年,我們不是他人眼中一段故事。
她忽然想起了元辭章。元辭章守在她身邊,不吵不鬨,安靜清冷,他在無數次不經意地看向她時,可曾幻想,千百年後,二人也被傳唱流芳。
到那時,會是一段狀元公主的天作之合美談,抑或是奉旨成婚的怨偶,都交予他人評說。
*
閉門謝客半個月後,李意清恢複了精神氣。
江寧書院快到仲春小考,這幾日元詠賦天天都來海棠院一道用飯,趁著元辭章起身回書房的那一段時間將自己不懂的地方悉數提出。
元辭章解釋起來不算很有耐心,當元詠賦第三遍提問“浮費彌廣”時,元辭章平和的臉色終於冷如冰山。
“微生山長教授了三遍,我又解釋了兩遍,你若是真記不住,去拿紙筆抄上五遍,興許比我們解釋起來快些。”
元詠賦聽到兄長冰冷的語氣,心底直打鼓。
“大哥。”
元辭章從學堂出來,自然知道學堂待的時日一長,會逐漸回到當學子時的無憂無慮。
元詠賦曾立誌光耀元家門楣,時日一長,在同窗笑談間,會卸下這個壓得人喘不過氣的擔子。
元辭章漠然道:“若是仲春小考拿不到甲等,四月十七的河堤春會,你也不必去了。”
元詠賦臉色驀地變白。
李意清本來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戲,可見到元辭章態度不對,氣氛開始凝滯,便忍不住準備抬步離開。
雖然不進書堂兩年多,可是印在心中的恐懼卻沒能減少半分。
她正準備離開,就聽到元詠賦求救的聲音,“堂嫂,幫幫我。”
李意清腳下的步子沒有絲毫停頓,遞給元詠賦一個愛莫能助的眼神,隨後消失在書房之中。
元詠賦眼看最後一絲希望也離開了房子,乾巴巴地咽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抬頭看著眼前的兄長,露出一個小狗般討好的笑。
“大哥!我保證,這幾日我一定勤學,信我。”
*
出來之後,李意清感覺呼吸的氣息都清爽了不少。
海棠花謝之後,露出微微泛著紫光的樹葉,印在白牆灰瓦之上,像是一幅寫意的畫卷。
隨著江寧進入梅雨時節,連綿的微雨讓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潮濕的氣味,萬物碧然如洗,一切生機勃勃。
在李意清沒有注意的時候,牆角的雜草已然竄出一截,青石板的青苔拖著顆顆晶瑩剔透的露珠,在光下如同水晶。
毓心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開口解釋道:“這些雜草順著牆根生長,映在牆上顯得頗有野趣,故而保留了下來。”
“確實有趣。”
兩人正說著話,一個門房忽然來報。
不過還沒等近身,就被竹月攔了下來。
李意清漫不經心地掃了一眼,偏頭問身邊的毓心,“孟韞潯前些日子不是已經不來了嗎?”
那日孟韞潯無功而返,後來又來了兩天,見自己始終叩不開元府的大門,才悻悻作罷。
毓心也覺得奇怪。她抬高聲音道:“竹月,讓她進來。”
竹月應了一聲,動作敏捷地鬆開手,將人放了過去。
門房小廝見到李意清,俯身道:“殿下,外頭是鹽運使前來求見。”
李意清隨口問道:“隻他一人?”
小廝猛地點點頭,肯定道:“隻他一人。”
李意清忍不住挑了挑眉。
孟韞潯居然沒跟著一道來。或許是在心底慪氣尚未可知。
毓心看著李意清的反應,低聲詢問道:“殿下,要召人進來嗎?”
李意清微微搖了搖頭,“鄭延齡此次前來,一半是他自己有事,還有一成可能,則是孟韞潯逼迫他來的。若是此刻李意清見了鄭延齡而不見孟韞潯,按孟氏的性子定要生疑。”
她解釋完,看向侯在一旁的竹月,輕聲道:“幫我推掉。鹽運使還要來三日左右,無論他怎麼說,都一概稱病不見。”
竹月微微頷首,陪著門房小廝一道離開。
毓心還有些疑慮,“殿下,若是鹽運使真有急事,那該如何是好?”
“不會。”李意清說的很肯定,“鄭延齡多智近妖,自然也考慮到了這一層。他真正想傳話的時間,應當是四月十七的河堤春會。”
兩人一邊說著,一邊看見元詠賦灰頭土臉的從書房走出來。
元詠賦記著方才李意清在場而不救,因此見了她也沒一個好臉色,鼻子發出重重一哼,語氣埋怨道:“虧我得閒就會想法子撈鮮魚,如今看來,真是白瞎一番好心好意。”
李意清看他氣鼓鼓地模樣,倒是覺得好笑,她笑盈盈道:“此處離書房可不遠,你不怕被你兄長聽見?”
元詠賦回過神來,著急忙慌了捂住了自己的嘴。屏住呼吸停頓兩秒,意識到元辭章正在忙,頗有些惱羞成怒瞪著李意清:
“大哥忙得很,哪有時間成日盯著我。我不與你說了,我還有課業沒看完。”
再有六日就是江寧書院的仲春小考,若是拿不到好名次,不說元辭章,就是元相也不會放過他。
他說的急,走得也急,李意清笑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道:“等小考完,我要吃鱘魚。”
元詠賦雖然悶頭往前走,但是聽到李意清的聲音,還是道:“知道啦!”
和臉上的怒氣衝衝的樣子毫不相關。
他年紀小,看得茴香和毓心都忍不住笑出聲。
“二公子嘴硬心軟,真是不經逗。”
茴香跟著笑,笑了一會兒,忽然看向李意清,“殿下,你以前逗我,是不是也是這樣的?”
李意清矢口否認:“我沒有。”
茴香很想說“你明明就有”,可看見李意清一臉無辜地看著門庭枝椏,想說的話都卡在了喉嚨裡。
毓心在旁掩唇輕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