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手的對象,竟然是皇後。
李意清閉了閉眼眸。
“後來呢?”
裕親王道:“後來那婦人自戕,連帶著奸細網絡也消失的一乾二淨,我老來得子,實在不忍心看筠兒就此……”
李澈筠在旁瑟瑟發抖,“殿下,我父親所言,句句屬實。得知那是大夏的奸細之後,我便斷了來往,我隻是……想活著。”
李意清沒有看他哀求的目光。
腦海中卻忽然想起,七年前的書院下,他在四個人當中,安靜又膽小的模樣。
六月的京城,烈日當空,炎炎天光似刀鋒劍指,透過草席簾子將光傾斜進來,失了水分的樹葉落入竹林邊的池塘,水先是泛起一點漣漪,而後整片池塘都晃動起來。
在沙啞的蟬鳴聲中,他們度過了最無憂無慮的一段時光。
回憶紛至遝來,李意清忽然感覺人間比話本還要荒謬。
她整理了自己的思緒,重新抬眸看向裕親王,“繼續說雨楓村和黃家的事。”
裕親王在這一刻,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確實看不懂這個侄女的所思所想。
他沉默了片刻道:“雨楓村,正是孟氏用作煉鐵的場所,造船用的鐵釘,儘數出自其上。至於黃家,孟氏那個老不死也對我隱瞞眾多,我為求財而來,自然不欲過分插手。”
他這句話簡短,包含的信息量卻極大。
連帶著李泊芳和李澈筠的臉色都變了變。
他們原先隻以為孟氏意在漕運,沒想到竟然已經將手伸進了鐵礦。
貪財事小,背負上謀逆的罪名可就事大了。
孟國公兩朝元老,家中更無女兒在宮苑之中,若是有朝一日東窗事發,裕親王府首當其衝。
李意清道:“裕親王真是鋌而走險。”
“為人父母,總是放不下心,”裕親王的視線落在李澈筠的身上,“隻可惜筠兒的毒,無法可解了。”
他話音剛落下,忽然想起今日起死回生的黃栩珩,目光灼灼道:“公主的身邊,似乎有一個神醫?”
李意清看他神色,便知道他的打算,微微搖了搖頭,“堂伯,非我藏私,毓心隻是略通醫術,怕是幫不上忙。”
李澈筠一臉茫然地看著她。
“黃栩珩所中之毒,和我之前被人謀害中的毒是同一種,名為蟬棲。今日見到黃栩珩之前,我都不敢確定,直到看到了他,我才意識到此局可破。”
蟬棲後期確實會藥石無醫,可是黃栩珩三日前才回到黃家,根本沒有機會等毒蛻變。
李意清的身上,剛好有蟬棲的解藥。
她原先也懷疑過太過於巧合,直到看見黃栩珩的娘親,這一切才有了答案。
黃夫人早知道黃栩珩的死隻是逢場作戲,隻等箴言成真,再去給黃栩珩換一個身份名號,重新接回黃家。
無他,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卻不哭不鬨,甚至心平氣和地等在喜堂,眼眶甚至不如元棉一半紅。
裕親王握緊的拳頭緩緩鬆開,長長歎了一口氣。
終究,還是白高興一場。
李意清得知自己需要的消息,也沒有久留的打算,臨走之前,李意清道:“李澈筠的毒,我會請父皇出手相助,孟國公那邊,還請裕親王不要打草驚蛇。”
說完,不再看裕親王幾人的反應,起身離開了酒樓。
*
守在酒樓門口的毓心和洛石看見李意清平安地出來,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
他們方才真擔心裕親王幾人狗急跳牆。
毓心注意到李意清的神色不對,關心道:“殿下。”
李意清搖了搖頭,甩開李澈筠曾對皇後出手這個消息,轉頭對兩人道:“先回去吧,今日這麼一場動靜,元辭章定會趕回來。”
等元辭章回來,江寧造船廠的底細自然暴露無疑。
回到元府後,元璉和元昀、張氏眼巴巴地圍了上前。
“殿下,今日之事,實在驚險。”
李意清微微一笑,並不打算解釋。她的視線在屋內掃了一圈,沒有看見馮庚晨的身影。
“庚晨呢?仍舊腹痛難當嗎?”
張氏雖然心中不喜這個兒媳,卻人心肉長,低聲道:
“是呢,一直蜷縮在房中出不來。既然殿下身邊帶著神醫,可否替她醫治一番?”
“帶我前去看看。”
張氏點了點頭,吩咐身邊大婢女引著李意清去了馮氏的閨房。
閨房中,馮庚晨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聽到動靜,微微坐起了身子。
還沒有看清人,聲音已然傳出。
“殿下來了。”
李意清走近,看見她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樣,心中暗驚。
“他們對你下毒了?”
馮庚晨搖了搖頭:“我這幾日沒有出府,馮家也有殿下派人守著,自是無事。”
她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摸著自己的腹部,神色淒然道:“我手染蟬棲,卻害了我孩兒的性命,真是可笑。”
李意清怔愣了片刻。
馮庚晨卻不願意多談早夭的腹中孩子,轉而問道:“今日我實在沒有力氣……不知道今日喜宴,可還順利妥當?”
李意清道:“有驚無險。”
有驚無險,說明宴會上確實驚險萬分,但是都被眼前之人一一化解。
“真是想不出來,有什麼事情,會讓你也會感到力不從心。”
馮庚晨的話,像是一句低低的感歎。
李意清沒有說話,而是在心底反駁這句話。
她當然會有力不從心的時候,就在今日,得知皇後差點鳳體受損,她隻覺得一陣後怕。
她自責自己沒能守在皇後的身邊,可又不得不承認,彼時她尚且年幼,即便在皇宮之中,也隻能乾著急。
李意清從不後悔自己選擇入世見世。
“毓心雖然沒有外界傳言的那般醫術蓋世,卻也略同淺薄藥理,稍後她會為你開一服調理的藥方。”
馮庚晨痛失愛子,卻不敢請郎中上門問診,隻能苦苦捱著。
毓心立刻在旁點頭應是。
李意清說完,最後看了一眼愣愣發呆的馮庚晨,準備離開之際,忽然聽到馮庚晨在背後叫她。
“殿下,邱郎中,雖是我有意尋找,卻並非是我親自求來。”
李意清的腳步微頓。
邱郎中,正是為李意清解毒的郎中,邱念慈。
馮庚晨緊接著道:“邱郎中從南地而來,一入江寧便長居元府外麵,他性情孤僻,唯有聽見元家有事才會有所波動。天底下,能差遣這樣一位神醫的人,可為數不多。”
她話中有話,李意清自然能聽得出來。
馮庚晨道:“殿下貴為公主,無論何事,都有人願意為之兜底。有時候,我真的很羨慕。”
李意清離開了馮庚晨的房間。
跟隨在李意清身邊的毓心心底有所猜測,試探道:“殿下,方才她指的是……陛下嗎?”
李意清沒有回答,而是道:“看來我中毒一事,是掩瞞不過去了。也不知道母後知道,該有多擔心。”
毓心道:“殿下,若是兒女在外一點消息也無,那才是真的讓人憂心。”
也是。
有時候沒有消息,才更讓人牽腸掛肚。
李意清不再糾結此事,對毓心道:“明日去將邱郎中請來。”
毓心道:“殿下準備為馮娘子請郎中?還是身體不適?”
毓心今日沒有去酒樓,自然不知道李澈筠中毒一事。
李意清安撫地看著她,“我沒事。不過既然決心請郎中過門,那就順道請邱郎中瞧一眼馮庚晨吧。”
毓心聞言,才點了點頭。
*
海棠院中,元辭章已經從大工山回來。
李意清看見他,收拾好自己一路上的複雜心緒,目光認真地看著他。
“此行可還順利?”
元辭章頷首,目光落在李意清憔悴不少的麵容上,眼底閃過一絲心疼。
站在李意清麵前,他從來都是笨嘴拙舌的。
茴香看出兩人彼此間的擔憂,主動開口道:
“殿下,駙馬,茗禾已經備好晚食,可以隨時開飯。”
李意清微微頷首,澄澈的眼眸看向元辭章,嘴角揚起一抹溫和的笑。
“先吃飯。”
精美的膳食擺上了桌,中間的新筍燜臘肉散發著誘人的香氣,茴香上去兩步,盛了一碗放在李意清的手邊。
李意清用的很安靜,她不說話,席間隻有碗筷輕微碰撞的響動。
期間外麵數次有人想走進來稟告府上來人的消息,但是都被洛石攔住了。
今日殿下奔波一日,滴水未進,好不容易駙馬回來一道陪著用晚膳,什麼要緊事都得往後挪挪。
等李意清吃飽,早已停下筷子的元辭章伸手,輕輕用帕子擦去李意清嘴角的湯汁。
他的動作很快,幾乎幾息之後,就又從容地收回了手。
“今日之事,我都已經聽聞。好在並未造成什麼大禍。”
李意清看向他,“可是孟氏盤踞潁州,卻能將手伸得那麼長。元辭章,我很擔心。”
元辭章看出她眼底掩藏地極好的擔憂,輕聲問道:“我不在的時候,還發生了什麼。”
李意清對上他關切的視線,默了默,低聲道:
“皇宮。”
已經有人將主意打入皇宮,可是她回宮之後,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順成帝和皇後不約而同地瞞住李意清,為她構造一方看起來水火不侵的寶地。
元辭章則是怔了片刻。
順成帝如今不到五十,正是沉穩守成的年紀。
稱不上春秋鼎盛,但是也算精力正好。
大慶平靜了太多年,潛伏在暗處的那些人,已經迫不及待想看這座鼎盛的國朝,再度掀起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