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正堂後,視野一下變得開闊起來。
經過的婢女看見李意清,躬身行禮。
李意清順著沿河的長廊一路朝裡,看見一排低矮的院舍。
院舍四麵通風,葦草編織的席麵遮去冷風和刺眼的陽光,在桌案上留下深深淺淺的影子。
族學一麵靠河,河堤邊用大理石修葺,隻有幾棵芙蓉樹爭著往外斜長。
此時,族學中坐滿了午休歸來的小童。
這些小童有男有女,有大有小,但大體都在七八歲的年紀,個彆年紀大些的,也不過十歲左右。
元詠賦坐在一群小豆丁中格外顯眼。
李意清的到來在族學中引起了一陣小小的騷動。
他們都是元家旁支的子嗣,在家偶爾會聽到家中長輩提起辭章兄長的妻子。
據家中長輩傳聞,那是大慶的嫡公主,身份尊貴,明豔無雙。
浩然星夜,神武門上,她手持天燈祈福,背後點點明燈映照萬家燈火,宛如神女臨世。
這段話被傳得惟妙惟肖,仿佛他們親眼見過一般。
他們心中好奇,卻不敢貿貿然直接走出來打招呼,隻敢兩三個圍在一起,小聲議論。
“那就是辭章堂兄的妻子,我們的堂嫂嗎?”
“看著年紀也不大,她來做什麼?”
“辭章堂兄不是去找她了嗎?難不成沒遇上?”
“誰知道,不過她頭上的珠花可真漂亮。”
“……”
李意清沒有在意小童們的竊竊私語,而是走到了望著河邊發呆的元詠賦身邊。
突如其來的陰影讓元詠賦回神,他抬眼一看,見到李意清站在自己麵前。
“……嫂嫂。”
李意清順著他的視線看去,水麵上隻有兩隻野鴨。
泉水解凍不久,沉寂了一個寒冬的鳥雀嬉水,倒是生機盎然,有趣得緊。
她收回視線,看了一眼元詠賦乾乾淨淨的桌麵,輕聲問道:“不習慣?”
元詠賦抿唇。
他都十三歲了,早就過了啟蒙的年紀。
跟一群還沒長開的小孩坐在一處,心情怎麼會好。
可是心裡這般想,口中卻道:“有一些。等適應一陣,興許就好了。”
如今多事之秋,他不能再給元家,給元辭章增添負擔了。
元相卸帽歸家那日,元辭章眼神沉而穩,帶著罕見的嚴厲,對他道:“詠賦,此後元家要靠你我二人。”
元詠賦那一刹那,收斂了所有悲傷。
他不能沉湎於悲傷自責之中,而是應該儘快振作起來,獨當一麵。
偌大的元家需要他,他不能、也不該將所有的壓力交給自己的兄長。
*
十三歲少年的心思,李意清一眼就看透了。
她知道元詠賦急切地希望自己長大,考取功名。
他也在暗自焦急,因為僅供啟蒙所用的族學沒辦法給他如白鶴書院般的教導。
“你不必心急,你兄長……和我,還能撐幾年。”李意清的語氣說不上溫柔,更像是一種陳述,“等這兩天收拾妥當,你兄長會去江寧書院詢問的。”
若是江寧書院怕沾染是非,總還有李意清在,進府學是不成問題的。
李意清已經極儘可能的委婉,可元詠賦聞言,仍舊紅了眼眶。
少年人的自尊心強烈而又脆弱。
站在一旁的茴香看不下去,小聲嘟囔道:“殿下也沒說什麼,你怎麼就哭了,真不像個男子漢。”
元詠賦眼底還噙著淚,聽到茴香的聲音,倔強地爭辯道:“我是。”
像是怕兩人不相信一般,聲音堅定地重複了一遍,“我真是!”
茴香被他這一嗓子驚到,緩了緩才道:“是就是嘛。這麼大聲做什麼。”
元詠賦不語。
李意清靜靜地看著他淚珠滾落,然後拿出手帕,遞給了元詠賦。
不知不覺間,小童們議論的聲音漸漸消失,都一動不動望著元詠賦。
元詠賦察覺到四麵八方來的視線,本悲悵的心情猛然間被一股燥熱淹沒。
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在一群小孩子麵前丟臉了。
旁邊一個女孩見到元詠賦比兔子還紅的眼睛,學著家裡母親哄自己唱的曲調。
元詠賦慌忙低頭,拿起自己的包袱就想離開。
可是身子卻像是被釘在了椅子上,難以動彈。
元家出京那一日,他不敢站於人前,隻留兄長一人,維係著元氏的門麵。
而今這點挫折,他就感到難以忍受。
何其諷刺。
李意清對那女孩子道:“不用哄,他沒事。”
女孩聞言,有些疑惑道:“可是詠賦堂兄在哭哎。”
李意清餘光掃過元詠賦漲紅的臉,彎腰輕聲對女孩道:“不是的,你詠賦堂兄被風吹迷了眼睛。流一點眼淚衝掉就好了。”
女孩聞言“哦”了一聲,走到元詠賦的麵前張望。
可元詠賦死死地垂著腦袋,不給她看。
女孩側過身子,看了一眼後,笑著走到了李意清身邊。
聲音又輕又軟道:“原來是這樣啊。”
李意清微笑頷首。
女孩走到李意清身邊,一雙圓潤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看著她,露出剛換過乳牙的嘴,“姐姐,你是第一個願意彎腰和我說話的人。”
她的眼神明亮,帶著孩童的儒慕。
李意清伸手摸了摸她毛絨絨的腦袋,學著她的語調道:“這樣呀。”
被彆人學著講話,女孩眼底首先是驚訝,然後咯咯笑了起來。
女孩道:“姐姐,我叫元槿。你可以和我阿娘一樣,喊我小槿。”
說完,她示意李意清再彎下低一些,湊到她的耳邊小聲道:“其他人都喊我‘小漏風’。我不喜歡,我不理他們。”
李意清聞言,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你做的對。”
元槿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歡快地蹦跳起來。
女孩往往是愛美的,可元槿哪怕知道彆人笑她,也渾然不在意,光是這一點,就讓李意清喜歡。
她剛想提醒元槿小心一些,餘光看見元辭章站在長廊下。
他緘默不語,身影頎長,一陣風吹,背後發絲輕拂。
鬆柏青竹,不過如是。
也不知道來了多久。
*
元辭章看見李意清注意到自己,上前兩步,將兩冊書擺在元詠賦的麵前。
元詠賦抬頭,睜著一雙紅紅的眼睛看向他。
元辭章道:“這些是我做的一些策論,你先看著學。在書院定下來之前,你跟著我學。”
元詠賦愣了兩秒,而後笑了起來,伸手拽住元辭章的衣袂。
“大哥。”
元辭章語氣依舊冷然,道:“去把臉洗乾淨,稍後夫子就來講課。”
元辭章一提醒,元詠賦便再也撐不住,連忙跑去了水缸邊,認認真真搓洗自己的臉。
元辭章看了一眼,收回視線,走到了坐席的前排。
“程夫子稍後就到,休得嬉笑。”
聽到夫子稍後就到,竊竊私語的小童們麵色都沉肅了幾分,看起來頗有些苦大仇深。
他們坐在自己的席位前,默默溫書,謹防程夫子的抽檢。
*
李意清看了片刻,和元辭章一道出去。
前來教習的程夫子見到兩人,微微鞠躬,便快步走到了書堂前。
程夫子進去不久後,一片哀鴻遍野。
李意清隱隱約約聽到程夫子訓斥人的聲音,忍不住道:“這位程夫子看來是個嚴師。”
元辭章微微頷首,“程夫子曾高中進士,賜進士出身,可惜身有殘疾,無法上任為官。”
李意清聞言,回首看去,才發現程夫子的右臂那側,空空蕩蕩。
元辭章見她眼中惋惜,頓了頓,接著道:“那年有流匪劫舍,程夫子用一隻胳膊換回了家中父母和弟妹的平安,他心中並無遺憾。”
他右臂已斷,卻也不想辜負自己,便拚命學著用左手寫字。
他入朝科舉不為當官,而是給寒窗苦讀數年的自己一個交代。
獲得二甲名次後,程夫子毫不留戀京中富貴,給人當幕僚師爺,而是回到家鄉上元縣。
元辭章道:“元璉堂叔公七顧問請,才將人請到了元氏的族學。”
聞言,李意清有些訝然。
不過轉念一想,很快就釋然了。
元璉為人看著確有些投機取巧之嫌,但畢竟是江寧元氏的族長,怎會真是鼠目寸光之輩。
等到聽不見書堂的聲音了,李意清抬眸看向元辭章,“聽說你午時來找我,所謂何事?”
元辭章微微沉吟,從袖中取出了一份帖子。
李意清接過後,一目十行看完內容。
“新知府,施長青。”李意清搖了搖頭,“他倒是心急,還沒到江寧府,就把帖子遞了過來。”
元辭章道:“他初來江寧,不寫貼給江寧望族,而是指名道姓交給我或者你。”
這意味太過於明顯。
李意清看著帖子上的地名,忍不住笑了。
“還真是巧,東升樓。也是,東升樓可是江寧最大的酒樓,若不是這兒,才叫人意外。”
元辭章聽她話裡有話,問道:“怎麼了?”
李意清聽到他的疑問,也不藏私。
眼見四下無人,她輕輕附耳,將今日自己看到的一並說了。
元辭章聞言,也顯得有些沉默。
“一個酒樓,區區晌午的功夫,運了二十架馬車的菜,還是外賃的。”
李意清自言自語般小聲道,“怎麼想都怪得很。”
隻是不太清楚,若是東升樓運的不是菜,那會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