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朝會結束後,元辭章靜靜起身。
方嶼有意安慰好友,走到他身邊,卻看見他麵色如常。
甚至比他這個友人還要淡定。
方嶼:“……”
元辭章上前將元相落下的長翅帽撿起,轉身對方嶼道:“走吧。”
方嶼走在元辭章身邊,也不顧他人打量的視線,笑著道:“沒事,伯懷,以你的才華,下一屆恩科必然榜上有名。”
元辭章隻靜靜聽著。
方嶼繼續道:“而且駙馬,可是實打實的五品銜位,比從六品的侍中還要高出一節,你不必過分自傷。”
“我知道。”
方嶼便想不出什麼安慰的話了。
兩人並肩出了玄武門,走到朱雀大街時,方嶼停下了步子。
“我還要往深水巷那邊走,與你不同道,就到這裡分開吧。”
方嶼說的有些惆悵。
今日之後,不知何日才能再同朝為官。
元辭章回首看他,語氣沉靜:“浩汀,城南諸事,如今我已然有心無力,還勞你多費心。”
方嶼連忙拱手還禮,“你都將計劃寫好,隻需要按著你的路子一步步走下去即可,有什麼好費心的。”
他語氣有些慚愧。
“伯懷,這明明都是你的功勞。”
隻消等到二月,春暖花開,便能論功行賞。
以元辭章之功績,足以上任侍郎。
元辭章微微笑道:“我不在意這些。”
方嶼見他神色淡然,甚至還能微笑,忍不住道:“伯懷,我替你委屈。”
元辭章靜靜地回看他。
無妨,隻要有一個人知道,那麼這些虛名假唱,他都是不在乎的。
他沒有說出這番話,而是對方嶼道:“天色漸晚,令閫還在家中等候,早些回去。”
方嶼想起家中有了六個月身孕的妻子,點了點頭,道:“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就此彆過。”
他揮了揮衣袖,轉身離開。
風卷起他的衣袂,襯出他文人衣袍下精壯的四肢。
仍舊像個偷穿了官袍的武夫。
*
元辭章目送方嶼離開後,回到了公主府。
李意清坐在正院中看書,見他回來,微微抬頭。
“回來了?”
元辭章的視線落在李意清手上的輿圖上。
李意清道:“我從前答應過茴香、毓心和洛石,說有朝一日要帶他們看一眼這大慶山河。現在你我都是富貴閒人,不如趁此機會遊曆一番?”
元辭章看著她認真的麵龐,微微抿唇。
“好。”
李意清見他答應,眉眼間綻開一絲笑意。
她轉身對毓心道:“聽見沒有,快去收拾東西吧。”
毓心經此一事,也感受到了京城的凶濤暗湧。
她毫不猶疑地點頭,出去收拾東西去了。
見毓心離開,李意清像是隨口安排一樣,輕聲道。
“祖父要回江寧老家,宅子被收回去,元太夫人和母親想來都會跟著離開。白鶴書院那邊,元詠賦還好嗎?”
元辭章聞言,頓了頓,道:“詠賦自尊心強,即便山長還願意教授,怕是也不敢再在白鶴書院住下去了。”
何況還有二花一事。
李意清並不意外元辭章的這番話,她微微頷首:“那就派人去白鶴書院通告一聲,說詠賦跟著一道回江寧老家讀書。相府現在無人可用,便從公主府派侍衛過去吧。”
從公主府派人過去,並非相府已經全然無人可用。
而是李意清在用自己的威勢,告訴白鶴書院以及海州州府,即便元詠賦沒了元相那座靠山,仍然還有公主府為他托底。
元辭章沒有拒絕李意清的好意。
決定好元詠賦的去留後,李意清將手中的輿圖卷起。
“我看過地圖了,一路南下,途徑淮河,抵達長江,便是江寧府。等將太夫人和祖父安置妥當,我們可一路順江而下。天門中斷,工山赤壁,巴蜀險峻,都值得一看。”
元辭章道:“都聽你的。”
兩人決策完,便不再多言。
元辭章在府上待了片刻,便起身前往元府。
元府需要他幫著收拾。
他沒有讓李意清陪著自己再去一趟,而是對李意清道:“你還府上休養幾日,等收拾妥當,我們就出發。”
李意清微微頷首,目送他離開。
她無心留在京城,卻不得不思考柳夕年的去留。
提起精神,李意清推開了側院的門。
柳夕年正在收拾東西,眼見李意清打開了房門,看了一眼便繼續收拾自己的東西。
“來啦?”
李意清看她整理好大包小包,有些意外,“你要走?”
柳夕年理所當然地看她一眼,含笑道:“你身為公主府的主人都要離開,我隻是客人,哪能長住?”
李意清有些急切。
“怎麼就不能長住了。你住在這裡,府上一切東西任你支配,怎麼不可以?”
柳夕年有些詫異,不過很快回神,“殿下,不必了。”
柳夕年臉上帶上了嚴肅認真的神色。
她看著李意清,一字一句認真道。
“既然盛蟬不在,你也要離開,那麼這京城對我來說,就沒有那麼重要了。”
柳夕年生於京城,長於京城,在今日之前,她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離開京城。
京城安寧,順遂,不必擔憂換了一種新的環境,還需要自己慢慢去適應。
柳夕年終於承認,那份放不開京城穩定的執念,是源於她內心的怯懦。
她不敢改變。
可是她也清晰的知道,如果再不改變,她真的就再也無法看清李意清和盛蟬的腳步了。
李意清道:“那杜少卿……”
“那個呀,”柳夕年笑了笑,神色輕鬆,“沒騙你,杜少卿年前就已經在相看親事,現在隻怕生辰貼都換了……你不必一片虧欠我的表情,我本身就不喜歡他。”
李意清悶悶地點頭。
“我選擇他,隻是權宜之計,既然現在我有了我的路要走,自然沒心力再去管陌生人如何。”
李意清看她說得決絕,沉默了片刻,輕聲道:“那你想好要去哪裡了嗎?”
柳夕年點頭,認真地告訴李意清。
“我想去汾州。”
這些日子她時常打開李意清送她的畫卷。
那畫卷上的人間遙遠而又咫尺,柳夕年想,今生無論如何,總該去看一眼。
京城繁華富庶,高屋大殿玉宇瓊樓,多少達官貴人一擲千金,隻為樂伶一個回眸。
熱鬨與繁茂,她都已經見過。她現在,該去看一眼山野無垠,大漠孤煙了。
李意清心底有些酸澀。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曾幾何時,李意清一度認為,自己和盛蟬,柳夕年會在京城中相伴一世,即便滿頭白發,兒孫滿堂,也會時不時竄門拜訪。
而今不過數月,風雨更迭,四季流轉,都將奔向他鄉。
柳夕年言笑晏晏,她似歎息般湊近李意清的耳邊。
“殿下,我們都掙破了這皇城的籠。”
皇城富貴,金玉滿堂,寶馬香車,可是不能深溺其中。
李意清眼眸輕眨,神色認真地看向她。
“既然你心意已決,我祝你此行一帆風順。”
柳夕年用力地抱住了她。
“你也是。”
*
柳夕年東西少,身邊隻帶著一個書靈,喬裝打扮一番,趁著夜色就上路了。
她不比盛蟬,自小習武,李意清放心不下她的安危,暗中派了兩個侍衛遠遠守著。
送完柳夕年後,李意清心底空落落的。
她喚來洛石,輕聲道:“拿著我的帖子入宮,我今日要去看望母後。”
洛石領命後,就退了下去。
李意清坐在梳妝台前,任毓心重新上妝。
看著鏡中的自己,李意清忽然想起了羅雪川的遺願。
告訴棋語,她永不原諒。
棋語是誰?
李意清這兩日翻遍了和元府所有來往人員的名冊,也沒有找到一個叫做棋語的人。
她甚至不知道這個棋語是男是女、是高是瘦。
毓心看出李意清的走神,出聲提醒道:“殿下,你若是不想讓皇後娘娘擔心,就專注些。”
李意清回神,看著毓心一臉無奈的表情,忍不住開口道:“羅氏自縊之前,她跟我說,要找一個叫棋語的人。然後再告訴那個人,她永遠不原諒。”
毓心皺眉:“這茫茫人海,隻給出名字,豈不是大海撈針。”
一旁梳妝的蘭澈忽然冷不丁地出聲道:“人臨終之前,口中一般念叨著的,是自己最牽掛之人,而羅氏卻說永不原諒,是恨意。”
李意清眉間一跳,她看著蘭澈,示意她繼續往下說。
蘭澈沉吟片刻,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出來。
“殿下,奴婢愚笨,鬥膽猜測這位棋語,是羅氏相戀之人,而後陰差陽錯,羅氏被元……擄入相府,羅氏在府中日盼夜盼,卻盼不來心上人的身影,由此因愛生恨。”
說完,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李意清。
“奴婢胡亂猜測,殿下聽一耳也就罷了。”
李意清卻搖了搖頭。
“你說的很有可能,或許是該從羅雪川的家鄉身上找起。隻是如果是這樣斷舍離的分開,為什麼她在恨棋語,而不是恨元昇。”
蘭澈也答不出來。
她試著猜測道:“或許,其中還有我們現在不清楚的事情。殿下不如先去羅雪川的家鄉找找線索。”
羅雪川的家鄉,在明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