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那個父親,還是這天底下最最尊貴之人。
周太傅捋了捋胡須道:“太子公正,但念公主年幼,且是初犯,便抄書十卷,罰二十個手板吧。”
聽到處罰的李意清,哇地一聲就哭出來了。
周太傅的手板打人可是真疼。
可是她哭也沒有用,周太傅強硬,太子殿下已經放了台階,推他自行讓步,因此並沒有再幫著說話。
二皇兄依舊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裕世子唯恐避之不及,躲在一邊全然當自己是團空氣。
生怕周太傅氣極,連他一並罰了。
二十個手板落下來,李意清的手腫成了豬蹄,卻依舊要拿還好好的右手抄書。
待天黑了,眾人散去,李意清孤身一人坐在書案前,眼底蓄滿了淚。
冷風一吹,心底的委屈迸發出來,豆大的淚珠往紙上直掉。
剛抄好文字墨跡還沒有乾透,被淚水一染,糊成一團。
李意清見此,哭得更是傷心。
太子殿下折返回來,見到的就是李意清縮成一團,在書案前哭得眼睛紅腫。
他心軟下來,走到李意清的身邊,輕輕拍著她的背,“清兒,不哭了。”
李意清哭得打嗝。
她顫巍巍地看著自己的皇兄,聲音打嗝道:“還有……嗝……十卷。”十卷,也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抄完。
太子殿下看見她麵前糊成一團的黑紙,揭開丟在一邊,抬手磨墨。
彼時的太子殿下正在換聲期,聲音有著乾巴,他目光溫柔,看著李意清道:“無妨,兄長陪清兒一道寫。”
他攤開一張新紙,拿筆沾墨,不像李意清那樣需要對著書抄,而是靠著自己的記憶默了下來。
李意清看著兄長認真沉靜地抄書,用袖子擦乾了自己的淚水,也一道寫了起來。
寫了十個字,那字抖得不成樣子,李意清有些泄氣。
她看著太子殿下,小聲道:“皇兄,我錯了。”
太子殿下寫的認真,聞言,停了手中的筆,“哪裡錯了?”
李意清想了想,道:“我錯在不該搗亂,惹太傅生氣,惹兄長擔憂。”
太子殿下放下手中的筆,他的視線落在李意清的身上,語氣溫和道:“不是。”
李意清不解:“不是嗎?”
“當然不是,”太子殿下搖了搖頭,“你身為我的妹妹,我身為兄長,管你教你,都是應該做的。周太傅身為你的先生,知道你犯錯,同理,也會思索如何教你為人的道理,而非覺得你在犯錯便無可救藥。”
“人非生而知之者,所以犯錯需要有人及時點醒,這都很正常。”
李意清道:“那我錯在哪裡?”
“周太傅教書枯燥,你可和他直言,而非用湖筆出氣。”
太子殿下在筆架上拿下一支新的湖筆,遞到李意清的手中,示意她看。
“這支湖筆,從擇料、水盆、結頭、裝套,蒲墩、鑲嵌、擇筆、刻字,一共十二道工序,其中又分為一百二十道小工序。”【1】
“一支筆做出來,需要近四十多位工匠花上十餘天,才能製出一支送到京城的筆,”太子殿下頓了頓,接著道,“而你卻不知其中的辛苦,將筆隨意損毀,周太傅少年時家貧,見你如此糟蹋,如何不憂心憤懣。”
李意清有些愣住,她從不知道原來這樣一支筆,需要如此多的人力和時間。
太子看她不語,又輕聲問道:“清兒可知道,大慶朝有多少人?”
李意清看著他,有些遲疑地吐出一個數字,“一千萬?”
“是九千六百萬,”太子道,“而在這九千多萬人中,僅有三百萬人能用得起普通毛筆。寒門之家,更是需要積年累月的糧食,才能換來一刀紙一根筆。”
李意清的臉色羞愧,她道:“皇兄,我明白了。”
太子殿下很是欣慰,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既然知道錯了,以後就該更愛惜。你當周太傅講文枯燥無趣,可多少人都夢寐以求。清兒,我們身為皇族,受天下養,不說讓他們人人富足喜樂,但也不可讓他們心血東流。”
那一通談話,讓李意清從此不再以物出氣,多了哀民之心。
後來周太傅看到抄書,雖然知道有太子殿下代勞的痕跡,卻隻掀了掀眼皮,並未多說。
此事便算過了。
*
那時的周太傅個子高挑,怒目圓瞪,駭人得很。
而今高挑的先生變成身形佝僂的老人,李意清心中有些泛酸。
她聽皇兄說過,周太傅罰完她的那天,一夜沒有安寢,反思自己是不是沒有教好孩子。
畢竟孩子隻是一張白紙。
“先生,學生真的已經知道錯了,”李意清見周太傅不排斥,笑吟吟地走到他的身邊,“此番學生找到先生,是為了一件大事。”
周太傅看她笑得明媚燦爛,到底不忍心苛責什麼,袖中手指微蜷,半響道:“你今日來,是為了書院一事吧。”
李意清佯裝驚訝,“原來先生也聽說了,我還以為先生聽到與我有關,恐汙尊耳。”
周太傅沒好氣地瞪她一眼。
“你要修書院的事情鬨得滿城風雨,連陛下都有所耳聞,還有誰會不知?”
這倒也是。
李意清收斂了幾分臉上的笑意,轉而嚴肅道:“既然先生知道我有意在城南開辦書院,我就不藏著掖著了。”
她起身,雙手交疊,恭恭敬敬朝周太傅行了一個學生禮。
“學生此番前來,是希望先生光臨書院,領學正之位。”
周太傅靜靜地看著她的大禮。
“你的意思,我已然明了。”周太傅並未直接答應,而是歎了一聲,“可是我已經六十又七,實在沒有那個精力了。”
李意清看著周太傅,語氣肯定,“先生惜才愛才,這不是原因。先生有何顧慮,不如直接告訴我。”
周太傅抿唇。
他致仕前是太子太傅,致仕後雖然無心朝政,但是此刻貿然接任了風口浪尖上的學正之位,怕是會有人利用他攻訐太子。
畢竟在外人看來,李意清所行之事與太子李序澤,並沒有什麼分彆。
他的這些顧慮,難以講出來。
私心而言,李意清有朝一日會主動想要做好這件事,他的內心深處是欣慰的。
他看著李意清道:“你的這一份心,我記下了。然此時多事之秋,待明年開過春來,再告訴你我的回複。”
現在書院還處在起步階段,最早也得明年夏天,才可能步入正軌。
周太傅沒有一口回絕,已然是一個好消息。
李意清見好就收,微笑道:“先生願意考慮,意清已然很是滿足。意清代未來的學子向先生道謝。”
周太傅擺了擺手,瞧了眼天色,留著李意清和元辭章一道用了午飯。
午飯後,周夫人還想留兩人再陪周太傅說話。
李意清還有事,和周夫人再三致歉,方才離開了周府。
門外棗樹的枝椏上,一直覓食歸來的鳥兒繞樹彷徨,落定後目眺遠方,像有心事。
*
周府出來後,李意清的心平穩了很多。
周太傅既然心中並非無意,那麼日後隻要書院開起來,光是靠著周太傅這個活招牌,都能引來無數學子。
兩人回到馬車,準備往國子監而去。
國子監離皇宮很近,內設國子學、太學、廣文館,還有一座巨大的藏經樓。
今日朝臣休沐,可學生依然在聽書上課。
廣文館內,讀書聲陣陣。
有人注意到了兩人,走上前後,認出李意清和元辭章。
“殿下和駙馬今日來國子監所為何事?”
眼前的五經博士大概四十歲左右,看著很是不苟言笑,見禮之後,出聲問道。
李意清微笑道:“不知方不方便,看一眼國子監學堂?”
眼前的五經博士雖然不知所以,但還是點了點頭,“自然方便,不過眼下微臣還有經書要講,便讓辭章帶你轉轉吧。”
*
元辭章在國子監學習六年,對其自然是熟悉的。
他首先帶著李意清走到了現下空著的講堂。
國子學作為最高的學府,其學堂堂陳設大方典雅。
即便現在空無一人,也能聞到室燃熏香。
學堂中八張桌椅,兩列排開,一列四張。
除卻四書五經明經要義,這些學子還有一定量的六藝要學習。
李意清圍觀了一圈棋室和樂房就消除了教授六藝的心思。
一則,名師難求。
二則,書院開辦初期,萬事皆在摸索,難以有足夠心力做好這些。
三則,書院不比官宦學府,隨身帶著書童灑掃,他們日出而至,日落後,多半還有家裡的雜活需要做。
一切從頭開始,隻能先挑最緊要的來。
“夥房是必須要的,此外再值一些人手,做做灑掃的活計。”李意清對身邊的元辭章道,“不過第一年入學之人大多都尚是需要啟蒙的孩童,以後做的久了,還需要順著往後延申。”
州學中會將學子分作甲乙丙丁四個書堂。根據他們的能力調動,一般不出意外,甲班便是要上考場的那群。
元辭章明白了她的意思。
因著啟蒙孩童,故而此刻求師,不需要他才學淵博,也不要他功名加身,隻需要人品好,便可試著一用。
也是無形中削減了尋找講授學官的難度。
後麵時間充裕了,能騰出更多的精力去尋找下一個階段要用的先生。
不過要想等城南書院養出能上考場的學子,少說也是數年之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