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筆(1 / 1)

歲歲今朝 蘇西坡喵 4312 字 9個月前

臘月初八,天氣晴朗。

牆腳下的殘雪還沒化乾淨,有一場突如其來的北風吹來風雪,地上蓋了一層綿白的銀裝。

不過雪勢不算厚,不到鞋履的高度,踩上去鬆軟。

周太傅家離得不遠,李意清打算走著去。

可是還沒走出幾步,鼻尖已經凍得通紅。

李意清心中小聲告罪了一聲,本想聊表心意,步行以示尊重,可惜身子骨不夠給力。

上了馬車後,李意清才感覺整個人都鬆泛下來。

馬車裡鋪了厚厚的褥子,暖和舒適,沒有冷風往臉上吹。

元辭章看見她縮在毛裘之中,隻露出一雙眼睛,便不動聲色地擋在了風口,將簾縫那道寒意儘數遮住。

馬車停在周府時,李意清深深吸了一口氣,走下了馬車。

*

周府門口站著兩個守門,看見馬車在府前停下,仔細打量著車簷,卻沒看到上麵有印記。

這是誰家的馬車?

他們心裡好奇,卻不敢多問。

自周太傅致仕之後,周府上下不如以往熱鬨。

過去臘八來周府看望師長的,不說是門庭若市,那往來學子也是絡繹不絕。

可現如今,除了一些還留在京中的弟子會偶爾派人問安,以及太子殿下得閒時下朝後看望師長,便冷冷清清,再無旁人關顧。

不過周太傅倒是很怡然自得,閒時賞花弄月,還說這般清淨點好。

他說,若是讓他年到老時,還要看著曾經的門生變得曲意逢迎,那還不如不來。

他還說,就憑借著他為人師表時動輒打罰的行為,能出門不被人扔菜葉雞蛋,已然很是萬幸。

府中下人雖然迭聲道怎麼會呢。

但心中具體怎麼想的,怕是隻有他們自己知道了。

*

李意清下車後,看了眼麵前灰樸古質的老宅,和元辭章一道走到府門前。

守門的小廝眼觀鼻鼻觀心,朝兩人道:“二位客人找誰?”

元辭章從袖中取出拜帖,遞給看門的小廝,“今日臘八節禮,學生特來拜訪恩師。”

小廝的臉色險些沒繃住。

還真有在臘八這天還記得自己周太傅的人啊。

不過麵子上,他聲音鎮定自若,接過拜帖道:“二位客人請稍後,我家大人桃李遍地,須得先請示一番。”

元辭章長身玉立,站在府門前,矜貴優雅。

他微微頷首:“這是自然。”

冷風吹過,青灰色的瓦磚上有清霜拂落。

看門的小廝心中的好感猛地又上漲幾分,笑吟吟道:“貴客稍後。”

說著,轉過身一路小跑回了府內。

李意清看著兩人交涉,目光落在了周府外的一棵樹上。

那是一棵棗樹,此刻葉片落儘,稀稀疏疏綴著幾個鳥窩,殘棗乾癟瘦弱,卻勝在量多。

她恍惚間想起今日並非初次來到周府。許是七八歲的時候,太子殿下就牽著她來過一回。

那棵棗樹結果不行,結出來的果子小而酸澀,沒人采摘。當時京中人人信奉風水,說這樣一棵棗樹既無花可賞又無果可食,不如砍了去,栽一棵桂樹或者楊樹。

“桂”通“貴”,“楊”通“揚”,都是京中達官貴人偏愛的樹,寓意極好。

古板嚴肅的周太傅站在樹下,看著兩個鳥窩,語氣比跟學生講話不知道柔和了多少。

他道:“樹上已有鳥雀繁衍生息,這小而酸澀的果子雖然人瞧不上,但是卻恰好能支撐這一片鳥雀熬過寒冬,便留下吧。”

他說的隨意,說完,便拂袖回到了院中。

自此後,這棵不結果的棗樹就被留了下來。

*

小廝的腿腳靈活,不到一息,就跑了回來。

“二位客人,我家大人請你們進去說話。”

元辭章和李意清微微頷首,並肩走到周府正院。

府上空蕩冷清,隻有幾個奴仆。

院子裡一位老媼正在漿洗衣物,看到兩人,朝兩人微微頷首。

李意清拱手拜道:“夫人安好。”

老媼聞言,拿起一旁的帕子擦了擦自己凍紅的雙手,喚來一個丫鬟接著浣衣。

她一邊鬆開綁在寬袖上的繩結,一邊朝著兩人走來。

她視線在李意清身上打量一番,語氣有些驚訝,“你是意清?”

李意清道:“夫人好記性。”

周夫人笑了出聲,伸手比劃了一下,“初見你時,你才剛到這兒,沒想到現在已經這般大了。”

說完,她又看向了元辭章,語氣有些不確定。

“這位是?”

元辭章在國子監讀書甚少外出,和太子殿下雖然有伴讀之誼,卻對周太傅家中不太熟悉。

李意清介紹道:“這位是今年新科狀元,讀書時受過太傅教導,一道登門拜訪。”

周夫人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她引著兩人走到正堂。

正堂中,周太傅脫下了官帽,一頭花白的頭發束起,看著很是精神矍鑠。

周夫人一見麵便瞧見了他這副做派,本想說往常天天在家拾掇齊整也不見門生來看,可是現在站著李意清和元辭章,她隻好噤聲不提。

周太傅聽人來報時就已經整好衣裳在屋中嚴陣以待,瞧見兩人過來,臉上雖沒什麼笑意,卻語氣溫和:“今日臘八,你們倆算是有心了。”

李意清讓許三將背來的節禮放下,與元辭章一道向周太傅作揖:“先生安好。”

周太傅抬了抬袖子,“行什麼虛禮。”

說著,視線落在帶來的臘味上。

周夫人心底暗啐一句,都這般年紀了,還眼巴巴瞅著吃食,也不擔心會在後輩麵前失了麵子。

元辭章道:“略備薄禮登門,還請先生勿怪。”

周太傅回過神來,“能有這份心意,已然足夠了……夫人,今日便將這臘味烹了,再添兩道好菜。”

周夫人點點頭,也不需要彆人幫忙,一抬手就將十幾斤重的臘肉拎了起來,還有兩個酒壇子,加在一塊也十斤朝上。

可是在周夫人手上,卻像是隻拿了兩支毛筆般輕鬆。

許三一時間目瞪口呆,看著眼前年過花甲的老媼,咽了咽口水道:“夫人,要不還是我來吧。”

周夫人拎著酒壇和臘肉健步如飛,聞言瞥了眼他的身板,道:“不必,這點重量,我還是拎得動的。”

李意清默默看著許三跟了出去,而後輕咳一聲,看向周太傅。

周太傅坐在位置上如老僧入定,看向李意清的視線,也隻淡淡的。

“無事不登三寶殿。說吧,可是有什麼文章要問?”

李意清看了一眼元辭章,搖了搖頭。

周太傅的語氣忽然有些緊張:“那是太子殿下托你們上門?發生了何事?”

他公正不阿,為人呆板頑固,做官不知變通。除了學問尚可,對太子殿下的培養儘心儘力。

太子殿下也從未讓他失望。

周太傅一生無兒無女,是將太子殿下的安危放在心尖上的。光是想到太子可能遇到危險,心臟便砰砰直跳。

“先生放心,”李意清對上周太傅慌張的神色,安撫道,“太子皇兄一切都好,隻是意清有事相求。”

聽到太子無事,周太傅安定了下來。上下打量著李意清,許是想起她少年時的頑劣,重重地冷哼了一聲。

“你這潑猴,找我何事?”

李意清也不惱,反而親近地道:“先生還記得我將毛筆筆毫都拔了呢。”

周太傅偏頭不去看她。

*

李意清年少時,聽不進去課業文章。周太傅學識淵博,引經據典,聖人名言京中近況的舉例張口就來,一堂課下來,直叫人昏昏欲睡。

她聽了兩三節,便頭痛欲裂,趁著夜色,摸黑回到了閣樓,將周太傅的筆毫扯了個精光。

想到學子要寫,又順便將自己的、太子殿下的、二皇兄的、裕世子的筆毫一道拔了。

如此一來,四個學子的筆也都成了廢品。

翌日一早周太傅瞧見樓閣現狀,氣得直直抖手,李意清性格頑劣,但當時年紀小,看著又乖巧,於是周太傅便以為是二皇子所為。

李意清眼看二皇兄被先生斥責,心中雖然沒記住多少聖人言,卻還是毅然決然站了起身。

“先生若是要罰,便罰我吧。”

十歲的李意清目光坦蕩,對上周太傅不可置信的視線,道:“這些筆毫都是我一人拔得,與二皇兄無關。”

周太傅氣得心疼,他指著李意清的手抖了又抖,“這可都是上好的湖筆,就被你這麼糟蹋了。”

這湖筆膠封牢靠,她一個十歲的姑娘家,究竟是哪裡來的力氣與決心。

周太傅越想越氣,直呼要找陛下來評評理。李意清頑劣,他是教不了一點了。

太子殿下眼見兩人誰都不肯退讓,操碎了心。

“太傅,清兒也隻是稚子心性,若是人人都是一塊璞玉,那還請您教什麼。”

他先是好言安撫周太傅,又佯裝怒道:“清兒,太傅是父皇請來教授課業的,你目無尊長,不知感恩,還不快向太傅道歉。”

李意清梗著脖子不肯說話,周太傅怒氣衝衝,冷笑數聲:“公主這聲歉,老臣可受不起。”

太子連忙安撫道:“太傅說笑了。即便是父皇,也聽過你講學,受你點撥之恩,此事是清兒頑劣,太傅千萬不要氣壞了身子。”

而後對著李意清道:“既然不肯認錯,從此後晚食便不要用了,每夜去孔聖人像前跪兩個時辰,直到太傅消氣。”

太子殿下這個處罰一點沒留餘手。

周太傅看了眼太子,心道這是故意讓我自己往下走呢。

公主嬌貴,不用晚食,而且還要長跪,如此一來,不出五日,身體便會吃不消。

若是公主當真受損了,他即便有理,麵對一個父親,也是沒有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