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宮裡山珍海味都吃膩了,偶爾來不一樣的地方,吃到了不一樣,卻同樣美味的飯菜,自然念念不忘。
他從前每月過來,哄著小傻子玩,不過是因為那個可怕的夢。仿佛傻姑娘漂亮臉蛋上揚起的明媚笑容,能驅趕這世間所有噩夢。
除了噩夢,山野田間,草木蔥蘢,民風淳樸,也能讓他暫時卸下防備,獲得片刻放鬆。
這回過來又多了一個期待,農家新鮮的美食。
想起四阿哥促狹地送了人家小姑娘兩個填白瓷的花缸,太子出門前沒有忘記派人去喊四阿哥。
昨天皇上回宮,一路舟車勞頓,隻來得及與眾人見個麵,便說累了,連政事都沒問。
太子奉旨監國兩個多月,即便皇上昨天沒問,今天也該主動請安,向皇上述職。
太子顯然沒去。
不但沒去述職,還想出宮吃飯。
四阿哥掐指一算,昨天初九,今天初十,確實是太子出宮的日子。
再算皇上的歸期,按照之前舊例,歸期應該在五日後,而不是昨天。
也就是說,皇上是一路趕回來的。
難怪疲累至此。
皇上南巡累死累活,太子卻在京城荒廢朝政,貪圖享樂,還差點自己給自己納側妃。
讓皇上知道了,心裡不冒火才怪。
昨天皇上隱忍不發,大約是想給太子一個機會,讓他連夜想好對策,今日陳情。
畢竟太子是唯一的嫡子,又是皇上親手帶大的,就算養廢了,皇上也不能認。
就連皇上回宮的時間,都是給太子的警示,不許他出宮胡鬨。
奈何皇上的苦心太子並沒體會到,或許體會到了卻擰巴著偏不想照辦,仍舊我行我素地按時出宮。
一百斤的體重,一百零一斤反骨,用來形容太子再貼切不過。
這要是他的兒子,一百遍也打過來了,可偏偏是他的兄弟,還是壓在他頭上的兄長。
那便是老天在幫他了。
這會兒見毓慶宮的人來請,四阿哥很快被請了過去。
他趕到時,正好與毓慶宮詹事府滿漢兩位詹士撞上。
詹事府是東宮獨有的配置,也是太子身邊的智囊。詹事府的詹士品階不低,在朝中的地位同樣不低。
他們可以參加朝會和九卿議集兩個朝廷最高級彆的會議,且站位靠前。
先帝在時,廢除了詹事府。當今上位,立二阿哥胤礽為皇太子,又恢複了詹事府的建製。
太子的詹事府有滿漢兩位詹士,分彆是滿人詹士孔郭岱和漢人詹士陳廷敬。
孔郭岱和陳廷敬此時灰頭土臉地往外走,四阿哥快步往裡走,正好在毓慶宮大門口遇見。
“兩位大人來得好早。”四阿哥若無其事與他們打招呼。
兩人有些狼狽地齊齊抬頭,給四阿哥行禮。
陳廷敬笑容苦澀,孔郭岱是旗人,脾氣也大些,行禮過後又給四阿哥跪了:“皇上昨日回宮,太子今日不想著彙報政事,卻想出宮遊玩!臣等苦勸無果,陳大人還挨了太子一腳,求四阿哥進去勸勸太子,今日無論如何不能出去!”
四阿哥聞言朝陳廷敬望去,還能在他乾淨的朝服上看見一個完整的腳印。
太子犯錯,身邊人受罰,一直是這個套路,皇上也一直是這樣罰的。
但凡太子心大些,都不必為自己的行為負責,因為總會有人替他背鍋。
很明顯,陳廷敬這隻老狐狸已經給自己找到退路了,而孔郭岱會成為這次的替罪羊。
四阿哥同情地看了一眼跪在自己麵前的“替罪羊”,為難道:“勸太子?兩位大人真是高看我了。我不過是太子身邊的小班跟,太子讓我乾什麼我就乾什麼,可不敢勸。”
三阿哥為了在皇上麵前充好人,倒是勸過太子一回,當場喜提窩心腳,在床上躺了一旬才緩過來。
勸太子充好人這事,四阿哥絕不會做。
皇上春秋正盛,他也還年輕。他上頭還有太子、大阿哥和三阿哥,不能操之過急,得有耐心。
伸手將孔郭岱扶起來,看著兩人失魂落魄地離開,四阿哥幾不可察地勾了勾唇角,轉身往裡走。
“二哥,我在門口碰上了詹事府的兩個詹士。”覷著太子臉色,四阿哥緩聲道,“有話好好說,彆動不動就上腳,仔細著腳疼。”
見太子聽到最後臉色稍霽,跟在太子身邊伺候的太監劉福忍不住在心裡給四阿哥比了根大拇指。
都說四阿哥陰晴不定性子冷,但在規勸太子這件事上,還真沒人比得過。
彆人隻會勸太子以大局為重,禮賢下士,隻有四阿哥關心太子踹人自己的腳疼不疼。
太子剛剛被兩個詹士氣得火撞頂門,這會兒聽見四阿哥半規勸半安慰的話,心裡才好受幾分。
“走,去霧隱山!”說起霧隱山,太子臉上勉強有了笑意,“上回打山雞野兔難不倒她,這回獵點大東西,看她怎麼做了吃!”
想到陳廷敬官袍上那個清晰的腳印,四阿哥輕咳一聲:“二哥,現在走了,等會兒下了早朝汗阿瑪找你怎麼辦?”
本來早朝太子都應該去站班,今天不知為何沒去。
陳廷敬和孔郭岱也要上早朝,他們這時候過來,應該是被皇上派來找太子的。
四阿哥能想到的,太子根本不用想,因為陳廷敬和孔郭岱剛剛已經說得很明白了。
如果昨夜他沒有被噩夢抓住,狠狠折磨,也許還能爬起來去早朝站班。
奈何夢魘的時候,誰也喚他不醒。那個噩夢又格外真實,醒過來好久,他都分不清自己身在何處。
在夢裡汗阿瑪恨極了他,將他圈禁。他也恨極了汗阿瑪,一門心思隻想為索額圖報仇,甚至動了篡位的念頭。
他讓人拿把鏡過來,看見鏡中的自己滿眼都是瘋狂和仇恨,化都化不開。
野心明晃晃寫在臉上,他怎麼敢去上朝?
連皇宮也不敢久待,隻想儘快逃離。
結果他才冷靜下來想出對策,陳廷敬和孔郭岱聯袂而來,又是講故事又是擺道理,聽得他一個頭兩個大。
他告訴陳廷敬:“不必再給我講《史記》中的故事,我可以背給你聽。”
誰知一向溫和的陳廷敬忽然反問:“太子既然會背,為何偏要反其道行之?”
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子想了想就反應過來,陳廷敬怕給自己背鍋,這才故意出言頂撞。
對方想給自己找退路,那他就成全好了,於是抬腳踹向陳廷敬,在對方乾淨的朝服上留下一隻清晰的腳印。
他還想給孔郭岱一腳,幫他脫罪,奈何那家夥根本沒想到這一層,閃身躲開了。
現在雖然醒了,但噩夢中的情景猶在眼前,真實到讓他根本沒辦法麵對汗阿瑪。
夢中,他站在鹹安宮的院子裡,一遍一遍問自己,汗阿瑪那麼疼愛他,為什麼要將他囚禁?
他的兄弟們明明都很順著他,為什麼每一個都想要他死!
不能想,根本不能想。太子一把揮開宮女的手,自己給自己穿好鬥篷,係好係帶,也不回答四阿哥的問話,徑直朝外走去。
四阿哥緊緊跟上。
一路疾馳到霧隱山,像上次那樣先去狩獵,而後帶著獵物七拐八拐送去山坳裡的小院。
區彆是這一次到的比上次早很多。
開門的並不是之前那個中年婦人,也不是叫巧兒的小丫鬟,而是一個高大俊朗的年輕人。
看打扮應該是個莊稼漢。
“你是……馮明知?”太子心情不好,說出這個名字的時候,眼中漫上殺意。
四阿哥細細打量眼前這個約摸十七八歲的男子,見他驚得接不上話,對太子道:“應該不是,馮明知是個書生。”
太子眯了眯眼:“那你是?”
年輕男子這時才反應過來,可沒等他接話,馮巧兒已經從門裡擠出來,笑嘻嘻解釋:“他是莊頭家的兒子,今天過來幫忙翻地。”
翻地?冬天翻什麼地?太子丟下一句“不知所謂”,越過左寶樹和馮巧兒帶人走進院中。
四阿哥跟在太子身後,一眼就看見了站在灶屋門口手裡還拿著綠葉菜的小姑娘。
太子每次過來都是滿腹心事和委屈,一看見他的小姑娘就想過去抱,結果沒走幾步,忽然被人從後麵扯住了鬥篷。
喉間一緊,太子回頭,看見四阿哥放開手,手臂剛好擋住了怒氣衝衝的馮巧兒。
太子的注意力成功被馮巧兒一臉怨念吸引,又轉頭看四阿哥,企圖禍水東引:“四弟,點心呢?”
四阿哥:“……”
上回他確實帶了點心,那是因為他以為太子帶點心是給烏拉那拉家那個小姑娘吃的,哪知道隻是買路錢。
失望之餘就沒放心裡,沒放心裡,怎麼可能想著帶?
四阿哥實誠搖頭,看馮巧兒。馮巧兒雖然有些缺心眼,卻知道什麼叫冤有頭債有主,居然沒被太子忽悠住,隻拿眼睛譴責地看著太子。
太子:“……”
“四弟,我提醒你好幾次,你怎麼能忘了帶?”太子虛張聲勢地質問四阿哥。
四阿哥也是無語。
太子在宮裡混世魔王一樣,誰都不怕,想打誰打誰,想罵誰罵誰,怎麼會在這個小田莊裡被個小丫鬟拿捏得死死的。
脾氣好到沒朋友。
不,不是脾氣好,而是……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