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太子帶著四阿哥出門,先去了霧隱山腳下的圍場,打了一些山雞野兔。這才由四阿哥領路穿過熟悉的小樹林,七拐八拐走了一刻鐘,終於在半山腰看見了隱在山坳裡的小田莊。
“遠倒是不遠,就是難找。”太子以為很近,沒想到拐了這許多彎,拐得頭暈腦脹。
四阿哥記性好,去過的地方不會忘。他示意人去敲門,門很快開了,先露出一張驚疑不定的婦人臉,而後婦人被擠開,那個叫巧兒的小丫鬟迎了出來。
太子和四阿哥趕到霧隱山的時候,已經派人知會過了,他們先去狩獵,之後到小院吃飯。
“印公子請進!”巧兒看了一眼印公子身後的陌生少年,見兩人都是圍場侍衛的打扮,“這位是?”
太子含笑回答:“這是我四弟。”
態度比在毓慶宮不知好了多少,連聲音都變得輕快起來。
四阿哥看了小丫鬟一眼,回頭示意隨從將獵物一並拿進小院。
先到圍場打獵,再到小院吃飯,是太子的主意。他不信那麼個嬌嬌弱弱的小姑娘會做菜,更不信自己能咽下農家的粗茶淡飯。
所以在圍場他放過了鹿和獐子等大型獵物,專門獵了山雞野兔,想著若是小院裡的飯菜沒法下口,烤點野味果腹也行。
與太子相比,在口腹之欲這塊,四阿哥倒是無所謂。
他從小養在承乾宮,養母茹素,他也跟著茹素。
毫不誇張地說,四歲之前,除了宮宴,沒吃過一口肉。
後來佟佳皇後薨逝,皇上想把他送回永和宮,跟著親額娘住一陣子,緩解心情。
誰知德妃婉拒了,理由是永和宮養著十三和十四兩個小的,實在沒地方給他住。
永和宮不算小,且隻住了德妃一個主位娘娘,十四跟著德妃住主殿,十三住西偏殿,東偏殿還空著。
之後他被安排去了阿哥所居住。
都說內務府最會看人下菜碟,住進阿哥所才知道,那裡的拜高踩低半點不比內務府差。
養母病逝,生母不願養他,既非嫡又非長,住在阿哥所的待遇可想而知。
直到後來得太子照拂,他的日子才算好過一些。
沒肉吃,他可以,粗茶淡飯,也可以。
田莊小院裡的飯菜再難吃,至少是熱乎的,總不會比阿哥所裡的冷飯更難吃吧。
山貨拿進來,馮巧兒接過轉手給了常媽媽,隻拿眼睛盯著太子。
太子恍然,好脾氣地一拍腦門:“出來太急,忘了帶!”
眼瞧著馮巧兒的肩膀耷拉下去,四阿哥輕笑,招呼長命把點心拿過來。
他以為太子的點心是帶給那個小姑娘的,沒想到隻是買路錢。
太子幽幽看了四阿哥一眼:“你怎麼知道?”
四阿哥心中一緊,麵上含笑:“上次送她們回來的時候看見了。今日過來,沒見二哥帶,我就自作主張拿了一點。”
想起上回的事,太子這才收回目光,看著馮巧兒抱著點心包歡天喜地,跟著她往裡走。
“請我吃飯的人呢?”太子進院之後問。
馮巧兒笑嘻嘻回答:“在割青菜,姑娘說現摘現吃才新鮮。”
盯著對麵兩臉震驚,馮巧兒仿佛看見了上個月她和她娘臉上震驚的表情。
沒錯,姑娘,她未來的嫂子,在正月寒天,用淘米水種出了綠葉菜。
油綠油綠兩大筐。
馮巧兒滿意地欣賞完兩人的震驚臉,興衝衝帶著他們走進灶屋,迫不及待從木盆上拎起一隻柳條筐展示。
隻見柳條筐裡全是綠油油的葉菜,筐下則是白花花的根須,沒有土,而是滴答滴答滴著水。
太子伸手摸了一下,菜葉新鮮得很,這時節在宮裡都未必吃得到如此新鮮的綠葉菜。
現摘現吃,有點意思。
抬眸對上小姑娘漂亮的杏仁眼,太子勾起唇角:“你這手藝跟誰學的?”
從前感覺傻乎乎,話都說不整齊,現在居然學會種菜了。
還是在冬天種菜。
也算絕活。
這話若是單獨問薑舒月,確實很難回答。
從前腦子被撞傻的姑娘,忽然在某一天清醒過來,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無土栽培。
騙鬼呢。
可問話現場不止有薑舒月,還有邏輯強大的馮巧兒,見薑舒月沒接話,她嘴快道:“我們先福晉有個帶湯池的陪嫁莊子,聽我娘說先福晉在湯池邊上泡發過豆芽。我們姑娘是先福晉的女兒,泡發一點綠葉菜,還用跟彆人學嗎?”
薑舒月:泡發綠葉菜,牛啊,我的巧兒。
太子吃過豆芽,卻並不知道豆芽是怎麼來的。既然是家學淵源,也就沒什麼好問的了。
問多了,倒像是要偷學人家祖傳的手藝。
種菜這一塊剛好是四阿哥的知識盲區,見太子沒問,他也把好奇心給壓了下去。
為了請客,薑舒月讓常媽媽從莊頭家買了現磨的豆腐、小白菜乾和蘑菇乾。
與常媽媽不一樣,左婆子是個很會過日子的女人。做豆腐是她娘家祖傳的手藝,在缺糧的饑荒年,吃豆子也能充饑。彆家做豆飯,隻圖填飽肚子,左婆子卻憑借做豆腐的手藝,讓全家都吃得美滋滋。
除了豆腐,她還會做各種臘肉乾、熏魚乾以及蔬菜乾、蘑菇乾,努力讓全家一年四季都能吃得飽吃得好。
在原主零碎的記憶中,每到飯點,馮巧兒都會跑到左莊頭家門口迎風聞味。
偶爾原主跟去,被左婆子瞧見,她嘴上念叨著常媽媽不會過日子,手上卻拿著吃食分給她們。
左寶樹更憨更大方,連她娘才煎好的豆腐,都能給她們端出一碗來解饞。
買完食材,薑舒月簡單規劃了一下,打算等客人來了,做一道小白菜乾燉豆腐,一道蘑菇乾炒雞蛋,一道豆角乾燉五花肉,最後就是壓軸的蒜蓉炒空心菜了。
印公子是個講究人,雖然多帶了一個人,卻沒空手來。
沒有一隻兔子可以活著走出四川,薑舒月看見野兔,腦中自然而然就閃現出了麻辣兔頭和冷吃兔兩道菜。
可惜手邊沒有辣椒。
嗯,以後得種點備用。
薑舒月把視線艱難地從兔子身上移開,看向放在兔子旁邊的野雞,一道農家樂的名菜立刻浮現在眼前。
小野雞燉蘑菇。
這個可以有。
常媽媽做得一手好黑暗料理,所以今天灶屋的主廚是常媽媽的女兒馮巧兒。
其實經過一個月的悉心調養,薑舒月可以自己下廚,奈何她用土灶台不如馮巧兒熟練。
再加上常媽媽舍不得讓她動手,馮巧兒也說銀子都是她賺的,不用她乾活,直接將灶屋的活計全都攬了過去。
這頓飯薑舒月隻管動嘴,並不用親自上手,倒也樂得清閒。
薑舒月調養的這一個月,三餐都是她說馮巧兒做,半點沒讓常媽媽沾手。
第一次配合效果就很好,又練了一個月,馮巧兒已經能獨立做出很多美味的飯菜了,與薑舒月的配合也是爐火純青。
為了達到最理想的效果,把農家樂成功開下去,薑舒月還是去灶屋盯著了。
常媽媽是原主外家的家生子,跟著先福晉嫁到烏拉那拉府上。等到了年紀由先福晉做主配給了外頭鋪麵的一個管事,本人仍舊留在先福晉身邊服侍,成了管事媽媽。
後來又升級為原主的乳母。
生在高門長在高門,常媽媽雖不敢說見多識廣,看人還是有些準頭的。
早聽馮巧兒說過,附近圍場有個侍衛經常拿點心給她們吃。
那時候姑娘傻不知事,巧兒又是個貪嘴的,常媽媽不是沒有跟去過,奈何總是因為各種原因見不到人。
兩年多時間,愣是連那個侍衛長什麼樣都不知道。
她不讓馮巧兒帶姑娘去,可馮巧兒饞得難受,哪裡肯聽。
時間久了,沒見出事這才逐漸放下戒心。
今日對方登門做客,常媽媽才算見到真佛。
從看見兩人的第一眼起,常媽媽就在心裡斷定,這兩個侍衛出身不低,至少是上三旗的貴族。
又見兩人沒什麼架子,似乎很好說話,懸著的一顆心才算放下。
從前人家沒少拿點心接濟姑娘和巧兒,連她都吃過,特彆好吃,請人家吃頓飯也是應該。
鄉下人家沒有高門貴族那麼多講究,什麼女眷不能見外男,什麼男女七歲不同席。
家裡窮的連桌子都沒有,來了客人隻能擠在灶台上吃飯的,大有人在。
去年小院東牆被雨水泡塌,找田莊的人幫忙築牆,還不是一堆人男男女女湊在一處吃。
她和巧兒也就罷了,都是下人,可姑娘到底是金枝玉葉。
哪怕主家將姑娘許給了馮明知,在常媽媽的認知裡,姑娘也照樣是她奶大的小主子。
永遠不會變。
“姑娘,今日跟印公子說清楚吧,以後不見了。”常媽媽一邊給馮巧兒打下手,一邊委婉地提醒薑舒月。
轉過年,姑娘十一歲了,大戶人家十一歲的姑娘都該開始議親了,再見外男不合適。
薑舒月以為常媽媽這樣說,是因為家裡將她許給了馮明知的緣故,笑道:“媽媽您放心,我有分寸。”
見常媽媽蹙眉,索性攤開了說:“城裡上學束脩很貴,筆墨紙硯也不便宜,您看明知哥都瘦成什麼樣了。我緩過來了,就想著賺點錢貼補家用。”
她把自己開農家樂的計劃跟馮巧兒說了,馮巧兒舉雙手支持,現在見她娘拖後腿,當場拉下臉:“娘,為了讓哥哥讀書,家裡所有錢都搭進去了!這回若不是姑娘挖到人參,咱們就得吃陳米陳麵,和那些臭魚爛肉了。”
如果沒吃過好的,為了填飽肚子,她還能忍。近一個月好吃好喝,馮巧兒想起廂房裡那些吃食都惡心,餓死她也不會再碰。
“哥哥讀書辛苦,吃也吃不好,住也住不好,身體早晚要垮。”
知母莫若女,馮巧兒可知道她娘的痛腳在哪裡,逮住拚命踩:“再說哥哥考中舉人還要娶姑娘,便是主家早就允了,也不能乾巴巴空手求娶吧。”
常媽媽當然知道娶媳婦要聘禮,明知後年參加鄉試,她現在就該給兒子準備上了。
可就像姑娘說的,在城裡讀書太貴了,筆墨貴,束脩更貴。明知吃住都在糧鋪裡,省了租房錢,但糧鋪人來人往十分嘈雜,吃不好睡不好是一定的,還要沒日沒夜地讀書,身體都要熬垮了。
這回見兒子,又瘦了一大圈,常媽媽心疼得緊。
原本她在烏拉那拉家當差,還是姑娘的乳母,每月有二兩銀子的進項。她男人在糧鋪做管事,每個月也有二兩銀子工錢拿,舉全家之力供一個孩子讀書都算勉強。
更不要說她跟著姑娘被分了出來,還被主家放了奴籍,從此沒了月例銀子。
姑娘的月例銀子府裡也不輕易給,隻說她們住在山裡沒地方花,能折成糧食儘量折成糧食。
上個月姑娘挖到參是賣了不少銀子,可府裡給的吃食實在不是人吃的,那些銀子常媽媽想了又想,還是決定留下養姑娘用。
想到人參,常媽媽忽然福至心靈:“那參姑娘是賣給印公子了?”
薑舒月點頭:“算是吧。”
想起那個眉眼冷峻的少年,薑舒月總覺得他隻是看著冷,其實心腸很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