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寺選在靜謐的偏遠院落,與一路上遇見其他的院子相比,樸素至極。院內並無落葉枯枝,頗有一翻陰敝破敗之感。落灰的金瑣,金絲楠木門刻上繁華複雜的雕紋,看不懂的古老符文,灰白的石板上的符咒,中央獻祭的祀台,紅線銅鈴纏繞古樹,平添一分詭秘。
以鈴為禁,紅絲為忌,繞咒形陣,鎖魂獻生,百世不得終。
青石板下滿是青苔,簷角上懸掛的青銅鈴鐺隨風顫動,縱列成錯的銅鈴發出清脆的響聲。
這扇門平時幾乎無人打開,眾人刻意避開寺院,連打掃的下人也少之又少。刻意避之,似是隱著無法告人的秘密。
“鈴鈴鈴..."
剛踏祠堂時,蘇懿便被陰涼的氣息包圍,抬眼張望四周,眾人臉上並無一絲波闌。旁邊便是季隅安,蘇懿不動聲色地往他身邊靠了靠。季府的家規明確規定了,除酒掃的下人,其餘下人未經老爺應允不得入內,違者杖責三十逐出府。
眼下,林管家不在,蘇懿又少了個可以倚靠的人,雖說是和季隅安不太熟,但一位關係不太友善的故人總比周圍一圈陌生人好。若非迫不得已,他也不想靠近季隅安,隻是這股寒意實在是逼得他忍受不了。察覺到身旁人的靠近,季隅安微皺眉頭,很快便舒展開。算了,隨他去吧。
沉重的楠木門被推開,塵埃四濺,霧蒙蒙的。映入眼簾一排排靈碑,排位下方正中央有一尊純金製觀音神象,慈愛地俯視著芸芸眾生。供台上擺放著雕花竹筒,金絲勾勒、銀玉鑲嵌,應是用來抽簽祈願的。季老爺命人取來蒲團,放在身側,“懿兒,過來。”季老爺招手讓蘇懿過去。
季老爺跪坐於供台前,雙手合十閉眼祈願,嘴裡呢喃著:“季家第五十八代家主柏思,見過列祖列宗。此次前來,之特來向各位季家祖宗報喜,吾四兒蘇懿時隔十八載,平安回歸季家,還望各位列祖列宗保佑吾兒蘇懿!”
蘇懿跪於季老爺身側,身姿挺立端正跪坐,無神聽身邊人的祈禱,隻是一言不發。眼中再無初見時少年微光,眸子黑沉沉的宛如一灘死水,似是被人無端地扼住了脖頸。他並不喜歡這間祠堂,陰落的擺置,灰白的石牆,詭秘的氣氛,從踏入門便覺不適,卻又說不上來哪裡的怪異。
看似一同祈願報平安,實則人人心思各異,都在隱匿個人小心思。
二少爺表麵笑得溫和,手不不易察覺的握緊。季隅安還是喜怒不形於色,進門到現在抿唇隻字不提。也是,以他那個惜字如金的性格,跟人多說一個字都覺得是浪費。
“鈴鈴鈴”
銅鈴毫無征兆地碰撞,真正的祭祀儀式現在才開始。
一人身著異服圍繞中央祭台,古老神秘的舞蹈,遮蔽著陽光。白銀麵具掩蓋容顏,金線勾勒符出符咒,影雀羽疊插頭冠,腰間懸掛銀竹細鏈,手持金銅鼓,鼓麵下方零散的墜子隨舞碰撞,叮叮當當地掛滿了一聲。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轉向後方,神色各異極為不情願,卻又無法擺脫束縛,活像一具任人操控的傀儡木偶。
那詭秘的麵具人走進祠室時,蘇懿怔愣住了。他不明白為何會對一個陌路人有懼意,又是這種感覺,說不上來的奇怪。事實證明,季家莊園的一切都透露著詭異。或者說是,秘密。
不可告人的秘密,唯獨欺瞞他一人的秘密。
季老爺伸手輕推已經僵硬的蘇懿,輕聲道;“懿兒,過去。“溫和的語氣,命令的口吻,不容拒絕。無奈,蘇懿邁開步子,緩慢的朝那麵具人走去。
不知為何,見他到來,那銀麵人便繞著他在中央祭台起舞,嘴裡呢喃著:“子時午夜,龍鳳呈祥;玄陰至暗,枝折花敗;寧陽百光,桃茂不凋;陰陽調和,陌凝霧路..”似是符咒,又不似,難以琢磨。
刹那,狂風起,落葉飄,銅鈴卻無發出任何一絲聲響。在肆虐的風中,落葉遮掩,風沙阻擋,蘇懿看不清他們的神色。恍惚間,他好似看到銀麵人大笑。
待風沙靜下來,蘇懿便被召回去,來到排位前。不知是否是錯覺,這裡貌似跟剛才有些不一樣。"祭祀大人,勞煩您為小兒祈福了。"大夫人對銀麵人躬身,一副笑盈盈的樣子,高興極了。額前碎發遮掩眸底情緒,隱藏的極好,叫人真心看不出她的心思,實在聰明。
在深宮宅院中,越聰明的女人越是活不長久。
銀麵人未應聲,淡淡地取下影雀羽,拉住蘇懿左手,輕輕刺入食指,鮮紅血色湧出。蘇懿並未反抗,任由他拉扯,左右不過是累了,隻盼著早些熬完這一朝。
血色滴入清水,泛起一層紅色的漣漪,與水交融相伴。銀麵人將瓷碗置放於身前,朝靈牌位碑晃三晃,“列祖列宗,告訴我,您的意願?”水灑下,地麵隻一瞬乾涸,最難過的一關算是過了。
也昭示著他成為這深宅大院中眾多傀儡木偶的一員。接下來,卜卦命格,園苑生花。
蘇懿手捧祈願竹筒,隨意搖晃,雖是不耐,卻無半點不尊。他是不相信算命這一類說的,哪個留洋歸的新青年,會被說服在一生繁瑣的規矩中,不過是封建迷信罷了。封建迷信也罷,對待長輩的禮數也應有。
待落下一隻精美的竹簽,方才停下手中動作。細致的繁花雕刻,雕花栩栩如生不失半分靈氣,絕非出自凡人之手。簽下有一不過拇指大小的錦袋,豔麗的玫紅色,格外晃眼。
祭祀撿起落在木板的竹簽,念著簽上的題字:“丹蕤纖輝。”低頭沉思,微微點頭。下一轉,手拈竹簽,朝季老爺恭賀道:"這位少爺的命格,不同於前三位少爺,真真是極好!大富大貴,乃是..”
[丹蕤纖輝]“丹”則指百花之首牡丹,玫瑰素有花中皇後之稱,雖不及人間富貴花牡丹雍華,卻也並非遜色於牡丹。
荊棘環繞,漠野獨存,少一分端莊,增添一分神秘。
未明說,幾位主子在這大院裡生存了也有數十年,當然曉得祭祀隱去的是哪幾個字。花中皇後,小王命格!怕也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好啊好啊!懿兒,你看看喜歡哪間院子,回頭我讓管家收拾出來。”季老爺依舊掛著溫和的笑,看得出來,作為父親,他的確很高興。每個人的臉上都是和和氣氣、輕輕鬆鬆的神情。隱藏在麵貌之下的又是什麼呢,不甘?怨恨?殺心?
隱藏情緒隻是他們最拿不出手的技巧,也是必備技藝。
蘇懿默默跟在最後隨著他們走出祠堂,他隻想離開這個地方。至於什麼玫瑰什麼命格,他全都不當一回事,他不在乎,不代表沒人在乎。
距離正廳還有一段距離,其他的姨娘少爺早已回到自己的院子。季隅安在蘇懿背後用修長的手指按住了他的肩,俯身在耳邊低語:“歡迎加入這個莊園,希望你活下去好嗎?”
否則我會很無趣的。上位者對低等人的挑逗。
蘇懿隻感覺耳畔微酥,還未聽見什麼,季隅安便早已放開他,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莫名其妙,這是蘇懿對季隅安的第二印象。帶著滿頭霧水,他回到了客院,新院子暫時沒有收拾出來,將就一下好了。
與其提醒他人好好活下去,不如多在意自己的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