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哪怕已經知道麵前的人是權傾朝野的攝政王,荷華也絲毫不懼。沒有恐懼,沒有奉承,有的隻是夜色之下,燭光淺淡中一句輕聲的問候。

我應該稱呼你逍遙王還是攝政王?

就像是曾經跟著師父在西南邊的村路行醫,她坐在桌邊,手搭在慕名而來的村民的手腕上替他把脈,隨意閒聊著詢問來人,“你叫什麼名字啊?”張三或是李四,她並不在乎,隻是彼時那種狀況下,他們之間需要一個代號方便溝通罷了。

盛夏的夜裡總有蟬鳴,不遠不近,模糊辨不清方向。

梁其玉這一生有許多個代號,在薊京時人們都稱他做“九皇子”,到了安陸,大家又呼他逍遙王。後來再次回京,平定蠻族叛亂,他又做了個什麼攝政王。每一個名號背後都是常人想象不到的榮華富貴,但細細回想。轉眼間二十五載已過,竟無一人好好喚過他的姓名。

談不上淒涼,總之如果非要找一個詞來形容這種感覺的話,也許是遺憾。這世間千千萬人,又有哪一個人敢說自己終其一生都沒有遺憾呢。

梁其玉從來就不是一個傷春悲秋之人。十歲那年他孤身離開薊京,來到了舉目無親的安陸。直至及冠,這十年間,他再沒有踏出安陸一步。但安陸的萬水千山都留下了他的足跡。百姓的水深火熱的生活深深刻在他的腦海中,刺痛了梁其玉的內心。

他見過剛生產完的婦人被婆家掃地出門,凍死街頭;他見過一位父親在大年三十親手掐死自己的兒子;他見過人市中遍體鱗傷的孩童瞪著空洞無神的雙眼被一個一個挑走……種種、種種是他在薊京的皇城中從未聽聞的。那時他隻見萬國來朝,見百官臣服,見那一個個白頭夫子口中吟誦“我大梁子民倉廩實、衣食足、知禮節、辨榮辱。”

那凍死街頭的婦人會遺憾所托非人嘛?那被自己父親親手殺害的兒子會遺憾生命短暫,虎毒不食子嘛?那些遍體鱗傷的孩童來到朱門繡戶中見到那些珠圍翠繞會遺憾人生不公嘛?……

遺憾,一個個或大或小的遺憾構成了這苦難的人間。苦水中掙紮的人們拚命揮舞著雙手,去觸碰光明。

“我喚你荷華姑娘,你自然也可呼我姓名。”梁其玉淺淺笑著,夜色中刻意壓低了幾分的聲音透著溫柔,“行之。金風酒樓中,我告訴過姑娘。”

沒想到梁其玉會這麼說,荷華眼神中有幾許錯愕。這個人和自己想象中的有點不一樣,皇室中人自詡龍血鳳髓,高高在上傲睨自若。在問出那個問題的時候,荷華以及準備好離開了,自古伴君如伴虎,她雖不懼皇威,但對皇室中人向來是敬而遠之的。

但梁其玉的這個回答給了她一種不一樣的感覺,他與她從前所見過的王公貴族不同。他身上雖與他們一樣有著詩書金銀堆砌出來的矜貴,卻也透露著山間清晨般的自由。總之,他是一個很矛盾的人。

荷華師承神醫濟慈,自幼便跟著師父遍曆四方,行醫濟世,見過的人數不勝數。梁其玉不是其中最獨特的一個,但很奇怪的是荷華偏偏對他產生了無可比擬的好奇心。

“行之不是假名嘛?”荷華收回亂飛的思緒,回到與梁其玉的談話中來。

“行之是母親生前為我取的字。”梁其玉說著,眉間不自覺攏其一抹溫柔,“先前所言,並不全然是欺瞞姑娘,隻是事急從權,忘姑娘不要見怪。”說著,梁其玉退了一步合起手來向荷華行了一個極標準的揖禮。

翩翩少年,爾雅溫文。

禮畢,梁其玉抬起頭來,對上荷華的視線,二人相視一笑。

梁其玉:“荷華姑娘,今晚可願同我一同赴宴?”

荷華:“當然,行之。”

……

夜幕低垂,醉仙居中燈火輝煌。簷角高掛之燈籠,隨風輕舞,搖曳生姿,猶如繁星點點,映照於夜色之中。樓內陳設典雅,酒香四溢,賓客如雲,觥籌交錯之間,笑語盈盈。

步入大廳之中,人聲鼎沸,熱鬨非凡。文人墨客、達官顯貴彙聚一堂,或飲酒賦詩,或高談闊論,或低吟淺唱,其聲朗朗,不絕於耳。歌姬舞女,身姿曼妙,翩若驚鴻,婉若遊龍。她們或輕歌曼舞,或倚窗而歌,為賓客助興,增添了幾分雅致與風情。

夜色愈濃,酒意愈酣。醉仙居內,燈火通明,笑語歡聲,宛如人間仙境,令人流連忘返。

石堃早以在此等候多時,眼見梁其玉一行人走進,立即便迎了上去。“微臣給王爺請安。”

梁其玉:“平身。石大人不必如此多禮。”

石堃嘿嘿笑著,配著他那張圓的腫脹的臉,看起來頗有幾分憨厚坦誠的味道:“王爺請隨我來。”

跟著石堃的步伐,拾級而上,石堃一邊走一邊跟梁其玉介紹著今晚的安排:“醉仙居是梧西最有名的酒樓,樓中有一酒名為瑤台。它帶有一種獨特的甜潤口感,仿佛是從瑤台上滴落下來的玉露。酒液在口中流淌,帶來濃鬱的果香和花香,同時伴隨著淡淡的酒香,讓人陶醉其中。口感醇厚而柔和,餘味悠長,仿佛置身於仙境之中。”

“隻不過這酒極為稀少,能喝到的人很少。今天這壇也是我當初費了好大的勁才搶到的,特意帶來請王爺品鑒。”

梁其玉手不自覺輕撚了幾下,麵上卻看不出半點異色,點了點頭,不緊不慢地說道:“石大人有心了。”

閒談中,石堃停在了一個雅間的門口。推開門,裡麵坐著七八個人。看到來人,紛紛站了起來:“參見逍遙王。”

石堃率先邁步走了進去,開始介紹:“這位是梧西郡君丞李集,這位是郡尉孫柯,這位……”石堃每介紹一個,被介紹的那位官員就要向梁其玉行一個禮。出於禮節需要,梁其玉也應向他們回禮。

這麼一輪下來,荷華看都看累了。心中有些後悔,這麼無聊的宴會,早知道就不該答應。但既來之則安之,再繁冗的禮節也有完成的那刻。荷華跟著梁其玉在位置上坐下,視線在桌上掃視,挑選和自己眼緣的菜肴。

“王爺,這位姑娘是……”見荷華大剌剌貼著梁其玉坐下,除了梁其玉,屋內其他人都將視線集中到她身上。

屋內桌椅是按人數事先預備的,之前並未料到會有荷華這麼一人,於是當她坐下後,石堃便隻能尷尬地站在原地。

石堃發聲後,所有又都將視線轉投向梁其玉。荷華也側歪著投看著他,嘴角還噙著一抹笑意,似乎話題中心的那個人並不是她一般。

荷華此刻隻想知道一件事,那便是——梁其玉會怎麼做?

被所有人目光注視的梁其玉依舊泰然自若,他並不直接回答石堃的問題,而是將頭偏向荷華那側,口中吩咐道:“再添一套桌椅。”

明明沒有說話,但荷華卻明白了梁其玉所要表達的意思——“相信我。”

桌椅很快便搬來,石堃入座,宴席正式開始。推杯換盞間,眾人交口稱讚著美酒佳肴、大梁盛世,人人臉上均染上幾分赤色。梁其玉從始至終不發一言,隻是端坐其中看著周圍人溜須拍馬,脅肩諂笑。

“各位吃好了嘛?”放下酒杯,梁其玉發問。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都放下手中的事情,答道:“吃好了。”

“既然吃好了,那咱們就說點正事。”梁其玉環視一周,視線從每個人的臉上掃過。餘下官員神色各異,有不解的,有疑惑的,有恐懼的……

“本王此番前來所為何事,想必大家都已知曉。梧西水患一事各位處理得如何?”梁其玉說話的聲音算不得很大,但此時此刻卻仿若響在每個人的心頭。

轟隆隆響聲乍起,方才還醉相百出的官員們此刻麵上紅光儘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慘白。霎時間,雅間坐著的人隻剩荷華、梁其玉二人,之前談笑風生的大人們此刻全都跪在了地上,噤若寒蟬。

“嗬。”一聲輕笑從梁其玉嘴角流出,他似乎勾起了一絲笑容,但仔細看去卻又全然不見。烏黑的眸子仿若不見底的深淵,又如百丈寒冰彌漫著森森寒氣。此刻的梁其玉身上再找不出月色下謙謙君子的影子,荷華終於見到了傳聞中權傾朝野攝政王。

“回答本王的問題。”梁其玉語氣平淡不帶感情,卻似乎含著千鈞重的威壓,地上的人們將頭埋得更低,恨不得鑽進縫裡從此消失不見才好。

“石堃,你先說。”梁其玉偏過頭去,目光集中到那張熟悉的圓臉上。

石堃之前安排的位置被荷華搶了先,後加的位置就隻能放在離梁其玉較遠的一個角落裡。方才周圍人齊刷刷地跪下,石堃也混在人群中。

相比那些麵色慘白、抖如篩糠的人,石堃的麵色算得上平靜。此刻聽到梁其玉點他的名字,石堃緩緩抬起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