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溪朝錯愕,滿目複雜,聞翎知道的實在是太多了,多到裴溪朝驚詫,她知曉自己的身份,知曉那份罪狀,甚至還能為他打探到已經下了牢獄的親族情形,
這幾日外頭各處都在搜查裴溪朝,可是這裡卻一直安好,府宅靠近坊街,平日裡若是細心還能聽到外麵販夫走卒的叫嚷聲音。
可是連個上門來的官兵都不曾有這搜查過,府宅主人聞翎更是未有畏懼之念,於她而言,恐怕和救了一隻流浪小貓無甚差彆。
而今她又提到押解一事,那是遠在千裡之外發生的事情,當時連他自己未曾反應過來就,就已被來人重傷,
聖人密詔,押叛將裴溪朝歸京受審,他行事端正,未有任何亂國之心,自然不怕,他信聖人會還他清名,
然最後卻是證據確鑿,除了朝堂上幾個武官為他辯解,其餘人都避之如晦,麵含唾棄。
心急氣喘,裴溪朝又咳起來,聲聲煎熬,好不容易有了幾分血色的臉頰,須臾之間,已成病白,
裴溪朝附身側頸,兩人目光遙遙對峙,聞翎說道:“今日城中歡慶百花宴佳節,你可知道宮內聖人亦舉辦迎春宴邀百官同聚?是為慶邊疆大勝,裴溪朝,你所忠於的君主並不需要你,梁國昨日已然落敗,
你在領兵作戰的時候被梁國打的節節敗退,反揚小國威名,侮大夏盛威,即使你未與梁國行嫌隙之事,景仁帝亦不會在給你定安將軍的榮寵,
無論如何,你是已經被放棄的人。”
一字一句,擊落在裴溪朝心上,他捂著滯澀的胸腔,有憤怒,有悲戚,自顧自地出聲用力說道:“你莫要胡說!”
聞翎想要激怒他,讓他失去自己的判斷,去達成自己的目的,裴溪朝反駁:“自古以來勝敗乃兵家常事,若是隻因一次失敗否定過往所有,如何稱得上明義?
聖人他為慶擊敗梁敵舉辦宴會又有何不可?”
他駐守邊疆近十載光陰,從無名小兵到三品定安,是一刀一劍拚殺出來的,他帶的兵最為驍勇,他作的陣最為實用,平生立誌為夏國大夏打勝仗,為夏國擴邊疆,裴溪朝最大的願景就是山河一統夏國無憂。
這次梁國氣勢洶洶籌謀不淺,裴溪朝率領騎兵精衛一萬八欲要從後方伏擊,可是對方卻若有先知,一步一步皆預判了他的謀劃,
本意欲以少勝多,到頭來卻是情報有誤,成為甕中之鱉。
苦澀的回憶湧起,裴溪朝跌落在地上,先前換藥治傷穿的是內襟白衣,如今衣服又被染紅,如點點雪梅,可觀其驚豔,
裴溪朝回憶著那場敗仗裡的點滴,他年少自負,不與旁人說敗,這次也沒有,他在前頭拚殺,後方的的英勇軍將卻被多人圍攻,力有不逮的頃刻之間,長劍直穿胸膛,揚起一道血流,
明明副將帶的信號煙彈早早彈了出去,可是一個時辰,兩個時辰…,直到最後,也沒有見到一個援兵。
裴溪朝不知道怎麼活下來的,但就是生還了下來。
前幾日的雨水下得多,地上濕涼,隔著衣衫,有徹骨的涼意滲進來,裴溪朝未覺,隻仰頭與聞翎相對峙,固執地不信那些激怒他的話,
他自是不信的,
那是裴溪朝自有記憶以來便信奉貫徹了教條。
聞翎施施然從凳上起身,她蹲下身,聲音悠悠:“怎麼?不信我說的?那為什麼要這麼大的反應?”
彼此在靠近,裴溪朝卻有退卻動作,聞翎抓住他手臂:“裴溪朝,你是死刑犯知道嗎?還是牽連九族親輩分的那種。”
聞翎不信裴溪朝沒有聽到過外麵孩童的歌謠,無論多麼不願接受現實都要最終麵對,
“裴溪朝,整個京城,除了我,沒有人會收留你幫助你的,”循循善誘的引導,讓他的思考順著自己的思路往下走,“不過是訓練一點護衛而已,怎麼就被你扣上是謀逆的帽子了呢?”
“京城百官尚且有家侍護宅,我隻是想要做生意更有安全感一些,”手臂被拉住,裴溪朝無法往後動彈,
女郎的聲音還在繼續:“我是個女子,我也生活在這片夏國的土地上,裴溪朝你也要想想,我一個獨身女子做生意有多不容易,我要護住偌大的家業,應對惡人的覬覦。”
聞翎字字真摯,情緒並非作假,冰涼的地麵浸得他身體打了個顫,裴溪朝嘴唇微開,欲要言語,卻說不出來什麼。
院中的樹枝上的翠鳥似被噩夢驚擾,嘰嘰喳喳了幾聲,又是一陣清風吹響了樹葉,嘩啦啦作響,聲音清脆悅耳。
聞翎施力把裴溪朝從地上拽起來,拉住他的身體讓他坐在軟榻上,柔了腔調:“你看你如此不愛惜自己,豈不是親者痛愁者快,好不容易要漸好的身體又出了血,”
她動作輕輕,彷佛剛剛與裴溪朝爭辯的是另一個女子,聞翎好像是在安撫著自己,裴溪朝眼睛一直落在聞翎臉上,看著她的情緒轉瞬間大開大合,
她順承心意說道:“裴溪朝,一個人承擔不起這個王朝,定安將軍不可以,景仁皇帝也不可以,
你可以選擇為了王朝安盛拋頭顱灑熱血,但是也不要忘了你首先是裴溪朝,你的生命係於一族,就像現在,邊關一次敗仗後又繼而有能人補上,
裴溪朝,你並不是唯一的良將,你給自己的背負東西太重了。”
燭火越燃越旺,光亮打在了兩人身上,地上的影子分不清你我,裴溪朝啞著嗓子跟著她說:“我給自己背負的東西太多了?”
“對,”聞翎斬釘截鐵。
“駐守邊關做良將是為國,你助我訓練些護衛亦是為夏國。”
繞來繞去,又回到了最初的目的,裴溪朝不解她這話的意思,助其訓練護衛為何也會如在邊關駐守一樣有為夏國的功績?
他的眼中伴著話音落下了不解、迷茫、困惑,聞翎圓眼亮亮,眸中有燭火的光,眼睫的影子弧度漂亮,
聞翎說:“我有商鋪千百,不止於京城這座城池,一旦我的商鋪發展的好,就會有更多的百姓擁有活計,他們可以養家,如果沒有厲害的護衛護著,那些商鋪就會被豪紳惡痞打砸,
裴溪朝,我請你幫我是因為我信任你,你是萬民尊崇的定安將軍,是護夏國平安的定安將軍,是王朝閃耀璀璨的定安將軍,”
聞翎一直在肯定裴溪朝的價值所在,那些曾經的榮光聲明,那些無限風光的過去,她似乎記得清清楚楚,她似乎對自己了解甚深,
裴溪朝宛如被她的情緒傳染一樣,眼裡的灰塵散去些許,裴溪朝在動搖,在猶豫。
聞翎趁勢繼續:“如果那些商鋪都安好,那麼就會有更多的百姓安好,就會有更多的家庭安好,
你幫我訓練有素的護衛,他們越多越有能力,那麼我在未來就可以繼續開更多的商鋪,就能造福更多的人家,
裴溪朝,你和我一起吧,我們一起為百姓謀取更多福祉!”
他願意相信聞翎,她說的不無道理,男子為國為民,女子當然也可以,她的理想抱負不比自己暗淡,她用自己的方式在幫助百姓,
裴溪朝通明不少,他尚且有一疑問:“你?”
“是想問我的身份嗎?”聞翎眉眼彎成月牙,早就猜測到他的顧忌,“是不是還想問我為什麼能救下你?又為什麼承諾救下你的親族?”
對,就是這些問題,這是裴溪朝最大的疑惑和顧忌所在,儘管她說他不是隻屬於夏國,他還要屬於自己,可是刻入骨髓的信仰不會發生改變,他永遠隻忠於夏氏王朝。
“你能為我解惑嗎?”裴溪朝叫她名字:“聞翎。”
“當然!”
聞翎拿起桌子上的食盒,裡麵還有新的碗筷,她把剛剛未曾灑落的鴿子湯盛出來,“你先把它喝了吧,你的身體需要儘快恢複。”
裴溪朝不再抗拒,他雙手接過瓷碗,拿起勺子小口吞咽,他很聽話,要是一直可以這麼聽話就好了,
聞翎靠在一側居高臨,隻要裴溪朝抬眸,就可以看到聞翎含笑的眼睛,她恍若真的在為裴溪朝的身體考慮,希望他早些好起來,早些為了達成一致的理想努力。
裴溪朝哪裡知道此刻聞翎心底到底在想些什麼?
如果燭光足夠如百日耀陽那樣明亮,就可以看清楚她的臉上有笑容,更有冷漠,聞翎還在探究還在思索,儘管此時此刻的裴溪朝看起來還算好些應付,還算乖巧好控製,可是他心中的疑惑一日未曾解開,便一日蒙在心頭不得暢快,
換位思索,如果有人要是跟聞翎說那些為國為民的場麵話,聞翎一定不會被對方所惑,她比裴溪朝這樣的將軍要更加複雜,也更加成熟,
有句話聞翎是真心的,護國佑民本就不是一個人的責任,她擔不起那樣的大任,她不會主動為禍他人,更不會為禍這個夏氏王朝,
個人在朝代滾滾巨輪麵前的力量太過於渺小,即使是盛世大夏,一路行至京城依然有“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慘象,當聞翎親眼見識到這十字所描述的場景後,隻覺淒然,
她幫不了那麼多人,她的商鋪隻能幫助那些幫工的夥計。
聞翎平生所求,惟願一聲安康,不被任何事務,及人裹挾,若要與裴溪朝信仰相比,或許顯示格局略小,可是為人處世,明哲保身就是普羅大眾的一種方式,
彼時的聞翎並沒有意識到,她所堅持的原則,其實一直在伴著家國百姓。
鴿子湯鮮香醇厚,溫度正好,裴溪朝將空碗放下,
他轉頭與聞翎笑意盈盈的眉眼對上,他心想,他這次終於能夠解惑,知道聞翎是何種身份,為何有能力給下那份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