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韓蘄說完話,顧靈華才把目光放到剩餘進來的幾個人。
他睜著天真的雙眸,問道:“太妃娘娘是今日宴席的主角,緣何領著皇兄和這位夫人至此?莫非是宴席結束了?”
俞太妃見輪到自己,便笑著上前了兩步,“正是。哀家今日來,是想為敬王求一道求娶聖旨。”
“和誰?”顧靈華當即問道。
這個時候,韓蘄冷冷瞥了一眼顧靈華,他一頓,旋即收了那八卦之心,整個人又端方淡定起來。
太妃抬眼,麵色慈祥:“正是陛下身側的聽雪姑娘。”
顧靈華欲張口,發覺韓蘄還在一旁冷冷盯著自己,也不說話,就看自己的反應。他試圖往前走一步,發覺韓蘄的臉色更差,連忙收回,咳了兩聲,思索了一下措辭,才道:“這,婚嫁之事於女子而言乃是大事,不如先問過聽雪姐姐的意見?”
顧靈華看向燕聽雪,誰知她彎身行禮,言辭懇切:“臣女願意。”
顧靈華眼睛瞪大了一倍,又不敢發作,又悄悄轉頭看向了韓蘄。
誰知韓蘄還是冷眼盯著他。
顧靈華有點想哭:太妃有意,姑娘也願意,你情我願的事情,兄長不願意什麼呀!兄長不是喜歡人家妹妹嘛,乾什麼又管姐姐的婚事?
不料此時,韓蘄正好開口:“親家和睦才能結秦晉之好。本王方才聽聞其妹潑辣,若是姐姐至府,定雞犬升天好不熱鬨。本王來此,正是其妹不顧身體所求,求攔她姐姐入這豪府深淵,想必定是極不願意。”
顧靈華忙道:“哎呀,看來這婚事可成不了了。不若你們回去勸說妹妹同意,再來朕這裡求旨娶親罷。”
俞太妃氣結,可看著顧靈華和韓蘄的態度,卻是無話可說,招呼燕聽雪跟著回去。
葉將離回望了韓蘄一眼,更覺得心下不安。誰知韓蘄正好看她,喚了她一聲。
“侯夫人留步。”
葉將離行禮:“不知殿下有何吩咐。”
他道:“天色不早,侯夫人帶著大姑娘早些回去。二姑娘,吾隨後送到。”
他的話既話中有話,又淺顯直白,葉將離聽聞大駭,心中歎了一句:晚矣。
怪她觀察不查,竟沒發現,何時攝政王和自家小女攪合到了一起。
可她到底不敢觸怒天威,隻道:“小女毫無規矩,不尊禮法,怕驚擾了殿下,惹殿下不快,不若隨臣婦一同回去。”
韓蘄盯著她,淺淺地笑:“無妨,吾領教過了。”
聞言,葉將離不敢再多說什麼,隻能將擔憂跟哀歎都吞進肚子裡:“臣婦告退。”
*
明惠殿較低,站在開闊的庭中,抬眼能看到不遠處高高凸出的昭明殿。
燕奚身上披著宮婢送來的披風,抬眼往那邊看去,山風順著地勢不斷地送進來,引得燕奚輕輕咳嗽兩聲。
身側站的宮婢擔心地想勸她回去,都被燕奚攔著了。
她心中思緒萬千。
不知道,韓蘄事情處理的怎麼樣?不知道韓蘄有沒有碰到阿姐,識沒識破阿姐和自己的身份?不知道為什麼,自己在湖中幾乎要溺死的時候,眼前閃過的是韓蘄的臉。那個韓蘄和現在的很不一樣,帶著一身的戾氣,可是神色又那樣恐慌,滿臉茫然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麼。
燕奚甚至在想,或許,這就是原身燕奚見過的韓蘄,被原小說故事線束縛著一路走向反派路線的韓蘄,逐漸丟失了他現在明月清風、淡漠處事的態度,被物化成一個隻知道搞破壞、殺人、給男女主在一起之路做阻礙、最後要為男女主走向結局而轟轟烈烈殉葬的韓蘄。
這一刻,燕奚心中更為不忍。
隻有接觸過,才知道前後期的反差多麼讓人難過。
就像燕奚,她前半生已經那樣不幸,作者卻還要她後半生蒙上陰影。
就像晉扇扇,她明明可以以她強大的舞技在江湖為生,卻偏偏要被寫作一個愛慕虛榮的戀愛腦,出場即為獻祭。沒有人知道,她緣何被顧寒霜提出來做了妾,她以往的路,是如何讓她形成這般性格。
就像江眉凝,這樣好的家世,本該溫婉賢良,得一靈魂良人相伴,卻偏偏要被當做襯托男主魅力的工具,半生都在為彆人而活,直到最後,才給她一個幡然悔悟的機會,浪費了一個女子多少好光陰。
來不及。
燕奚來不及恨,也來不及想,更來不及解決所有。她太微渺了,作為專員,甚至隻能對小說內容進行修補。若不是這個世界坍塌,她什麼也改變不了,甚至隻單單是女主的結局。
韓蘄立在門外,他已經感受到院中的氣息。
畢之若跟在他身側,低聲問詢:“殿下,晉扇扇如何處理?”
他道:“讓她來。”
而後,推開了門。
他望過去,站在庭中的燕奚被風迷離了眼,朝他望了過來,臉白得如同一張紙。縱然身上披著披風,仍讓人覺得,在這風裡一碰就碎了。
他有些無言,又將身上的大氅脫下披到她身上:“緣何站在風口?”
大氅落到燕奚身上,顯得遙遙曳地。燕奚有些沉默:“等你。”
他係帶子的動作頓了一下:“燕大小姐,這又是你說的表白?”
燕奚噤聲,不自覺地流轉了一下目光,好不容易有了些活氣:“聖旨一事……”
“不嫁。”韓蘄道。
“我妹妹……”
“隨孫家一同回去了。”韓蘄道。
“晉扇扇……”
“人在天牢,你想如何處置?”韓蘄道。
“你差人問她一句話,就說她宴席上那一曲,舞技實在驚豔了我,本可以此在江湖為生,或是閒居王府安穩度日,緣何走到今日這般地步。若她答得好,便放了她罷。”燕奚道。
睫毛似乎順著風被吹到了眼裡,韓蘄稍稍眯了眯眼睛,“平日吾怎未見你有這般好脾氣。”
燕奚一噎,卻是道:“我偶爾好一次不可以嗎?”
韓蘄瞧了一眼身側的畢之若,他心領神會,當即下去辦。
燕奚問道:“那我現在可以回家了嗎?”
韓蘄道:“可。”
她突然笑了,燦烈的笑容比庭中花更豔。她喊著身邊婢子,眼中含滿細細碎碎的小星星,噔噔跑回殿中:“幫我再挽一個靈蛇髻唄,我要□□的步搖。”
韓蘄臉色一冷,方才的好脾氣瞬間被磨沒了。
*
坐韓蘄的馬車,好像還是人生第一次。
燕奚稀奇地看著裡麵布置,慨歎比自家的真是不知道好多少倍。真是外頭奢華,內裡更是精致。
馬車裡的坐榻很長,鋪著厚厚的動物毛皮,燕奚甚至可以在上麵睡覺,不過對韓蘄來說,明顯很委屈。
榻前還放的有小桌子,冬天桌子下就可以放著炭盆,夏日放著冰鑒。桌上就放置一套茶具,紫檀色,跟主人周身氣質一樣華貴。
燕奚東張西望好一會兒,才坐規矩。
這時閉目凝神的韓蘄才道:“看好了?”
燕奚默默無語:“看好了。”
燕奚瞧著他,撐著下巴,有些無奈:“韓蘄你真的不喜歡我嗎?”
他睜眼,學著她的語氣問道:“你想讓我,喜歡你?”
“是呀。”燕奚大言不慚,“我這麼好,京中男子誰不喜歡我,連敬王殿下都不例外,你為何不喜歡我呢。”
韓蘄眉眼淡淡,“你在說你,還是燕聽雪。”
燕奚心中一慌,思及他宮中的稱謂,嘴硬道:“我不就是燕聽雪嗎?”
韓蘄認真瞧著她:“我是說,是燕聽雪這個身份,還是隻是你。”
“燕聽雪有一個好名聲,引來不少追捧者也正常,可你並沒有。除了絕塵的舞,你一無所有。所以我問你,是你,還是燕聽雪?”
“是真實的你愛慕我,還是你用燕聽雪這個身份來愛慕我?”
燕奚心下一顫,她的神色落入韓蘄的眼中,仿佛無處遁形。
她身子有些顫抖,不懼他的目光回道:“是我,隻是我,真實的我。”
韓蘄盯著她頭上步搖,神色淡淡:“你要如何證明?”
燕奚吸了一口氣,她左思右想,似乎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
她雙拳緊握,像是鼓舞了自己很久,蓄滿了足夠多的勇氣,她閉著眼睛,一點點朝韓蘄靠近。
韓蘄似乎意會到她的意思,臉往左一偏,輕輕抬了下巴,就這樣,和蓄勢很久的姑娘撞了滿懷。
兩片柔軟相碰,明明誰也沒有用力,可是全身突然由內到外生出一種彆樣的感情,恍若被電擊似的,燕奚猛然睜開了雙眼,對視上那一雙深不見底的雙眸。
他眼中神色似是而非,始終淡淡地,沒有驚愕,沒有悸動,沒有高興,甚至沒有計謀得算的快感。隻是十分淡漠平靜,就這樣靠牆坐著,甚至沒有下一刻相擁的動作。
燕奚的臉瞬間紅了,嘴裡說著“抱歉,我本意不是這樣的”,這便掙紮著起身,不料下一刻就被韓蘄一下按進自己的懷裡。
她的頭搭在韓蘄的頸窩處,由他一手緊緊摁著,隨之感受到頭上在鬆動。燕奚想起身,可被韓蘄死死按著。
他說:“彆動。”
他的聲音有些冷,落在燕奚的耳邊,讓她打了個寒噤,瞬間不敢動。
燕奚好像覺得,他又給自己插回去了一個。
“好了。”他說。
燕奚起身,伸手摸了摸頭上的釵,好像也是步搖,不過更重些,墜著的珠子比孫策泱的要細,肯定是沒有他的好。
燕奚弱弱伸手:“把我的步搖還給我。”
韓蘄神色平淡:“不是說,喜歡我?為何還要彆人送你的東西。”
燕奚聲音越來越小,甕聲甕氣地:“我還回去。”
“不用你。”韓蘄道,“我來。”
燕奚又摸了摸頭上步搖,不敢動了。
韓蘄道:“你頭上的是海棠花,我看著不喜歡,給你換了彆的花。”
燕奚一頓,原來是海棠花嗎。
她張了張嘴,想要說些什麼,馬車突然停了下來,燕奚的身子輕微晃動了一下。
韓蘄道:“你到家了。”
這是在下逐客令了。
燕奚“哦”了一聲,道:“要把大氅還給你嗎?”
韓蘄道:“不用。”
他伸手打開身側暗匣,一張畫從裡麵彈了出來:“還你。”
努力了這多天的東西居然這麼輕易地得到,燕奚心下激動,覺得一切好事將近,笑意盈盈地接過,“多謝殿下。”
燕奚度量著韓蘄的神色,道:“殿下,其實,你不披大氅的樣子很好看。如今天色漸熱,你披這麼厚的大氅不熱嗎。要不然,你換薄一些的?”
韓蘄瞥了她一眼,“知道了,回去罷。”
燕奚應聲,再次朝韓蘄道了彆,下了馬車,拿著手中的畫高高興興地走至燕府。
門前等了很久的祁蘭即刻迎上,韓蘄收回自己悄悄掀簾看去的手,又在府門前候了好一會兒。
這才道:“回宮。”
求旨。
馬車內獨他一人,他像是想到了什麼,麵上帶著些冷笑:“我可不求什麼良辰吉日。”
他的呢喃聲被封在這四四方方的馬車裡:“你說的,莫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