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知前由(1 / 1)

帶著幾分故意的報複,封靈抬手將解玉甩回院子,正好落在角落裡將將修剪過的那棵老樹前。揮袖壓下一道符紋,絕了有心人明裡暗裡的窺伺,循著記憶從裡屋翻出一張半舊的圈椅,慢悠悠地將自己倒進去,紅衣鬼這才理論起剛才發生的事來。

“解玉,解道長!你一開始就要裝自己看不見鬼的話,那就咬死了不要露餡呀,我都出來給你驅鬼了,你乾什麼要突然撲過來!”

封靈半眯著眼睛,兩手交疊捏緊折扇,後者頓時發出不堪重負的慘痛呻吟。

她其實根本不在乎腕上的這點小傷。事實上,從前在追捕更厲害的惡鬼時,她還被捅穿過整個胸口,傷口遠比今日的猙獰多了……她生氣的,是這人前後兩異的行為。

最開始被馭使來的那隻鬼,解玉雖有些猶豫,卻實實在在沒有挪過半分步子,顯然已在不自覺間做下抵死不認的決定了。

當時現出身來救他,一是真怕酆家人打著試探的旗號把人傷了,二也是給這家夥把戲做全。饒是一開始還不確定解玉的反應,她也隻是營造出這人純屬運氣好才能躲過的表象。

若不是,後來擺出那樣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來提醒她的話……

封靈想著又是狠狠一捏扇。明明她不需要提醒也能發覺,解玉此舉不就直接在酆家人麵前露出馬腳了麼……虧她還想著要替人做些遮瞞,甚至被捎帶著劃了一道,如今看來,是忒不劃算!

“可,可那隻鬼突然出現在你後麵,我也是怕——”

解玉的反應更大,像隻被踩了尾巴的貓一般,幾乎在提著聲音反駁,偏又在說了半截後戛然而止,反惹得紅衣鬼詫異抬眼。

“……你想說什麼?”

封靈揚著威脅的尾調,大有聽到不合心意的話就翻臉的架勢。

解玉這會兒又變回了被鋸嘴的葫蘆,上下唇抿成一條直線,帶著不知對誰的暗惱,踩著重重的腳步進了裡屋。須臾端出一個火盆,腋下還夾了小布包,“哐當”一聲放在封靈腳前。

“……你,這又是乾什麼?”

封靈將腿縮回椅麵,不明所以地盯了幾眼。她已經看不懂這人腦子裡成天在想些什麼東西了。

“……”

解玉恍若未聞,隻埋頭專注布包上打的那個結。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總不能說他那個時候擔心封靈被鬼物偷襲,情急之下忘了在他身邊的本來就是隻大惡鬼吧……可要不是他多事,封靈根本就不會受傷。

從布包裡翻找出想要的東西,解玉捏在手裡猶豫了下,總算看向了盤坐在圈椅裡的紅衣鬼,“鬼大王,我直接給你燒包紮傷口用的紗布的話,你能收到嗎?”

這人糾結了半天,又悶著一句話不說,就是為了這種小事?

封靈升騰的火氣被這聲詢問一下子給打散了。她好笑地看了人一眼,“解道長,都說了人鬼有彆,鬼受傷自然也跟人受傷不一樣了……包紮傷口那一套,在鬼的身上可不適用。”

再說了,也不是什麼厲害傷口,這人擺出一副凝重至極的表情是要做甚。

解玉哦了一聲,猶猶豫豫地放下手裡的紗布。將視線從包裡還沒來得及取出的兩小瓶藥粉上挪開,複看向封靈腕上那道分外刺目的口子,不甘心地問道:“鬼大王,那你這傷口是會自己好嗎?”

紅衣鬼轉了轉手腕,那道裂隙便又被扯得更大了些,“也不會。我得回地府找個手藝好點的鬼裁縫,讓他給我補上兩針,否則這口子就會越變越大,到時候就麻煩了。”

“什麼麻煩!”

解玉一下子著急起來。

封靈奇怪於男人突如其來的反應,伸出拇指和食指在傷口處虛虛比了兩下,將估測出來的距離擺在解玉眼前,“如今不過三寸來長,我還可以靠自己在地府的惡名,一錢不花地讓鬼裁縫給我修補好。若再長些,就得給許多的陰司紙才肯補了……我可沒有那麼富裕。”

看著明顯因這通解釋而愣住的解玉,紅衣鬼保持著手上的動作,又在這人麵前左右晃了兩晃,“懂了麼,解道長!”

解玉似被火燎般側身而坐,心裡已開始琢磨著給封靈多燒些香蠟紙錢了。按說這件事到此為止最好,可解玉喉間還哽了句他最想知道的問題,眼珠更是不受控製地往紅色影子上轉了一圈,想問又不敢問的樣子。

“……猶猶豫豫的,有什麼想問的索性趁現在一並問了,我這會給你說清楚,以後就少犯些蠢,也省的給我添亂!”

封靈話說的委實不算客氣。可解玉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空有一雙鬼眼卻毫無施用的本事,若再像今日這般做出些莫名其妙的舉動,她早晚能在地府裡看到這個人,說不定還能在奈何橋上送他一程。

“……疼嗎?”

像是被誰人大手給狠狠攥住般,解玉的心口突然湧出一陣綿密的鈍痛,帶著連他也說不清楚的莫名情緒,最終化成了簡單的兩個字。

疼?

紅衣鬼眨了眨眼睛,有那麼一瞬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她都有多少年沒被人問過這個字了,再聽到竟還是從一個凡人的嘴裡。

當真奇妙。

“解道長,你怎麼會覺得一隻鬼受傷後會疼呢?”

紅眸中倒映著男人稍顯局促的臉,封靈漾起一抹淺笑,饒有興致地問道。

“之前的鐘三娘,還有今日被您打散的那些鬼祟,他們似乎都會喊疼……”

解玉回憶著自己聽過的聲聲嗚咽,又突然有些不確定起來。

“讓我想想……其實還是會有些疼的,不過肯定比你們這些凡人好多了,”封靈兩手撐住下頜,“且一隻鬼死得越久,它所能感知到的疼痛就越淡……這也是老鬼難纏,新鬼卻能一下子被抓住的原因。”

頓了頓,又道:“至於我麼……我死了太久了,已經不太能感覺到疼了。而且就這種小傷口,連我死時身上傷口的萬一都比不上呢!”

解玉晃動的眼神在這一刻沉澱下來,鬱黑似墨的瞳孔定定地將那抹紅衣納進眼底。雖然一開始就知道封靈是隻鬼,還是隻犯過罪業的惡鬼,可他從不敢問起封靈生前之事,封靈亦沒有主動提起過。

今日,是第一次……

解玉眼也不眨地看著,紅衣鬼麵上一脈的平靜淡然,絲毫沒有回憶起身死的不快,至少說瞧不出任何的端倪。

像是隨意提了個話頭,解玉接著封靈的話繼續道:“鬼大王,你當時……是怎麼死的?”

這話問的有些失禮,他也做好了封靈不答或是生氣的準備。畢竟若換作是他自己,也不樂意聽到旁人詢問自己的死因,甚至還詳細到是何種死狀。

“……唔,不記得了。”

出乎意料地,紅衣鬼不見任何動氣,反還順著解玉的話搖了搖頭,“生前的事情,我都不記得了。不過麼……他們都說我是被人尋仇殺死的。”

“……他們?”

“就是地府的孟婆、黑白無常、閻王們……還有酆都大帝。”封靈歪著腦袋,不帶猶豫地點了一堆“人”出來,“你不也見過我的真身麼,正常壽終的哪是我這副樣子,隻有與我有深仇大恨的才乾得出來。是以,我覺得他們說的也頗有道理。”

他,見過封靈的真身?

解玉茫然了一瞬,而後反應過來,“是咱們在橋上第一次遇見的那次?可當時……那副樣子不是鬼大王您故意變化出來嚇我的嗎?!”

“……嚇你的也是真的!”

紅衣鬼憤憤然開口,而後麵露懷疑地看著解玉,“解道長,你不會以為隻有我現在這張臉才是真的,所以就越來越不怕我了吧?”

後者卻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像陷入了沉思般怔愣不語。他已然記起了封靈當初嚇人時的模樣,無目無舌,傷痕見骨,實在是慘烈至極的死法,隻怕是到死那刻才從劇烈的疼痛中解脫出來。

饒是有深仇大恨,也未免過分狠辣了些。

“可你的眼睛,還有聲音……”

胸口沉悶的鈍痛更加明顯,解玉懷抱最後一絲希冀地開口求證,試圖找出封靈隻是玩笑的破綻。

見這人又一次略過了自己的問題,封靈不加掩飾地翻了個白眼,撇過嘴勉強道:“眼睛和聲音都是做鬼師以後酆都大帝給的,說是與我生前的無異。至於眼睛的顏色麼……他老人家說我死的時候血都流儘了,所以特意給了我一雙紅眸,說是缺什麼補什麼。”

聽著就像是信口胡謅的假話。

封靈暗自腹誹了一句。

“行了行了,問完了沒有,”封靈開始不耐煩起來,“我回答了你那麼多的問題,我問的話呢,怎不見你答我呢?”

解玉這才想起自己忘了什麼,利索地一搖頭,“您又不會害我,我為何要怕。”

萬千紛亂的思緒,最後隻化作短短的一句話。鬱色深沉的黑眸直直地撞進封靈腥紅的眼眸,在後者又一次開口前,解玉自己先垂下了眼簾,盯著紅衣鬼腕上的傷口,發出一聲極輕的低語——

“……抱歉,再不會了。”

封靈正為解玉的態度感到奇怪,又聽他喃喃自語地念個不停,終於忍不住般擰了眉,“你到底想說什麼!”

“我說——”

解玉調整好了情緒,嘴角微揚著剛說了兩個字,便跟被掐住了喉嚨般再吐不出話來。另有一道陰沉的聲音從身後響起——

“……我說,鬼師娘娘好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