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玉一動不動地站著,背影清雋挺拔,卻帶著隱約的僵硬。片刻後動作緩慢地轉身,臉上茫然與詫異交織,“酆姑娘,你是不是看到了什麼?真有你說的臟東西在我身邊嗎?能不能麻煩你們幫我解決掉?”
這反應倒不在酆靈英的預料之中。
事實上,酆家的門生不久後便查出了解玉的身份有異,說的話更是禁不起推敲。原以為隻是個吃了熊心豹膽的騙子,不想酆七那邊又緊跟著出事了,一覺醒轉整個人便如稚齡孩童般懵懂,過去的許多事情也記不得了。酆家的老一輩吵著要個說法,酆靈英自己也想探查清楚解玉所攜折扇的事情。多方原因之下,便成了酆靈英親自帶著人南下尋蹤了。
解玉能夠看見鬼物。
這是酆靈英再一次見到解玉後才生出的猜測。要把自己偽裝成另副模樣其實很容易,但是身體下意識的反應卻做不了假。解玉目光掠過鬼物時的恍若無物確實能唬住人,可擦肩時卻會不自覺地偏離兩步,這便是最大的破綻。
分明能看見,卻又假裝看不見,還帶著滿口的謊言找去了酆都廟,實在令人生疑。
至於今日,也是因為本該去守著人的小鬼們全部顫抖著留在原地,她驚覺有異,趕過來後又正好看見解玉傾斜傘麵的奇怪動作,這才決定現身試探。
這樣的行為,在普通凡人眼裡或許像個瘋子。可若換個角度,說是在為身邊的某隻鬼物遮陰,那便全然能解釋的通了。
這是還想再垂死掙紮?
酆靈英有一瞬間的不確定,目光在解玉的臉上逡巡,少頃又道:“紀、該稱呼一聲解公子才對。我既敢說出這樣的話,便是篤定你能夠看見鬼的……公子還想要我把話挑的再明白些嗎?”
解玉此刻已冷靜了下來,饒是從酆家人的嘴裡聽到了自己的姓氏,也不曾因此變過分毫臉色。帶著明顯的不快,解玉毫不客氣地指責起來:“酆姑娘,我敬你當日在望京時處事不偏不倚,所以不曾阻攔或是打斷你的話,但你也不能信口汙人清白哪!”
“什麼叫我能看見鬼?我若能看見,還需要找上你們家,抹那個什麼牛的眼淚嗎!酆家那麼大的家底,難道都是靠騙人得來的生意不成?今日還想再逼著我這個窮人漢主動送上銀錢嗎!”
這話說的頗有無賴之嫌,跟解玉那張迷惑人的臉更是全然不相符。酆靈英倒還平靜,她身後的人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你算個什麼東西,也配來指點我酆家做事!”赭色衣袍的中年男子大手一揮,其餘人便儘數拔出劍來,“敢傷我酆家的公子,你這條命怕是活膩了!還不速速隨我等回去,跪在七公子麵前認罪受罰!”
酆七不是好好的麼,是他走之後又出什麼新的事了?
解玉來不及細想,就著那赭衣男人的話繼續反駁,“好不要臉的說辭!你身前這位酆姑娘當時也是在場的,酆都廟裡的廟祝們更是看得清清楚楚。我走時那位七公子一切正常,全然沒有半分受傷的跡象!焉知不是他自己其後招惹了什麼禍事,所以才會受傷……你們找不到始作俑者,就想拿我當替罪羊,呸!”
始作俑者在一旁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決定什麼話也不說。
赭衣男子聞言大怒,抬手揮劍便要向解玉砍去,又被察覺不對的酆靈英格擋攔下。女子麵色一冷,正要開口訓斥,鬢邊垂發卻忽的被一陣罡風吹起。
有人越過了她,無聲無息地馭來了鬼物。
以酆靈英的脾氣,這種事情該在發現時便立刻製止的,可又在動手的瞬間遲疑。解玉抵死不認見鬼之事,若能以此逼他承認,也不失為一個好謀策。且招來的鬼為酆家所馭,她隻要稍注意些,也不會真把人傷著……
酆靈英猶豫間放下了手,算是默許了這場變故的發生,一雙眼睛帶著複雜與糾結朝解玉看去。
那廂,解玉稍顯慌張地停在原地。一時拿不準自己是該閃躲,還是強撐看不見鬼的這副假象。遲疑間已被那招來的鬼物近身上前,烏青的指爪直衝解玉麵門,眼看就要落下。
酆靈英眉頭緊鎖,冷冽的目光從身後眾人的臉上掃過,一時拿捏不準是誰動的手。再看解玉,仍是無知覺地站著不動,無奈何下隻能先自己將其製住,也免得真鬨出了什麼縱鬼傷人的惡事。
迅速掐好訣,揮袖拍在那小鬼的後背,酆靈英鬆了口氣,正要說兩句緩和的話,卻又驚怒地發現自己的術訣沒有任何作用,被馭來的鬼依舊攻勢不改地直衝解玉而去。
暗道一聲不好,酆靈英倉促間隻來得及朝解玉呼喊一句,“解公子,快閃開!”
「解玉,你是被嚇傻了麼!這麼大一隻鬼朝你衝過來,都不知道躲一下的麼!」
這會可管不得介入人間因果的後患了。
封靈瞬間出現在解玉身後,扯住條胳膊便把人往下拽,險之又險地避開那鬼物揮過的爪風。再迅速朝後一推,後者便堪稱狼狽地仰倒在了地麵。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解玉的臉上更是露了少許的驚魂未定,借著倒地的空當將頭埋進衣袖之下,遮掩著平複劇烈的呼吸。而在看不見封靈的酆家人眼裡,就更是另一番景象了。
“……我就不信你還能這麼好運氣,”低低的忿語從酆靈英身後響起,“再去,一定要把他給我抓住!”
一擊落空的鬼物本在原地靜立,聞言動作扭曲地轉身,嘶吼著又衝了上去。
封靈的表情完全冷了下去,揮扇擋去於她毫無作用的撞襲,手腕翻轉間又以更加狠厲的劈砍回擊。後者隻來得及嗚咽一聲,便被勁風撕裂成了兩半。須臾後重新在半空凝成淡淡的鬼身,卻顫抖著不敢再上前。
紅眸從驚疑不定的酆家人身上掠過,又停在某個瘦長身影上幾瞬,封靈冷哼一聲收了扇子,轉身查看起解玉的情況來。
「解玉,你沒有哪裡受傷吧?」
封靈迅速掃過男人全身,確認沒淌下什麼血跡後,難得溫柔地詢問起這人好歹來。
緊繃的身體頓時放鬆下來,解玉謹慎地將腦袋從衣袖底下探出來,還來不及朝封靈賣個可憐,便跟看到了什麼凶險場景一般瞪大了眼睛,又毫不猶豫地朝紅衣鬼的方向撲去。
後者先是一怔,隨即感覺到身後湧來的腥臭氣息——還有人在不死心地馭使鬼物偷襲。
真是沒完沒了。
封靈抬扇劈斷試圖靠近的鬼物,姿態仍是悠閒。解玉卻因剛才的動作倒在紅衣鬼目所不及的身後,引來角落的兩隻鬼物悄聲近前。封靈餘光瞥見時,已來不及將人拖離,隻能伸過纏著勾魂索的另隻手,擋在解玉頸前生生扛了一爪。慘白的腕上多出一道傷痕,卻沒有滲出任何的血絲,隻跟裁剪了張白紙般留下被劃破後的裂隙。
比起封靈腕上這道輕飄飄的傷口,試圖偷襲的那隻鬼物顯然更淒慘些。勾魂索本就是地府用來抓鬼的武器,其威力又哪裡是這些被滯留人間的小鬼能承受的。這一次連慘叫聲都沒有,那隻鬼便立時化成了青煙。
若說方才還念著同類一場,動手時又顧及地府的律令留了三分餘地,這會被迫添了一道口子的紅衣鬼有些克製不住火氣。
除了剛做鬼師的那兩年受過傷以外,封靈已有幾百年的時間不知道受傷為何物了!
區區小鬼……
封靈狠狠瞪了眼害她受傷的始作俑者,而後一改悠閒姿態,近乎暴力地揚扇,瞬息間便將酆家馭來的鬼物全部掀翻。若還有試圖掙紮的,則緊跟著被風刃釘倒在地。
「解道長,我今日可算是虧大了,你得再多給我燒些紙錢才行,否則就等著我抓你回去下油鍋吧!」
封靈盯了眼腕上的傷口,有些躁煩地輕嘖一聲,決定讓解玉再多供些香火,以此來彌自己補受到的無妄之災,卻遲遲沒有聽到解玉的回答。
膽子是越來越大了。
紅衣鬼滿臉不爽地抬頭,卻撞進一雙同樣顯露著不高興的眼眸裡。
解玉……在生氣?
可他有什麼好生氣的。
封靈隻覺莫名其妙,怪異的目光更在解玉的臉上掃了好幾眼。放棄深究,紅衣鬼正要繼續從這人嘴裡問出個結果,因所馭鬼物被打散而遲遲不語的酆家人總算又開了口——
“……你,你還敢說自己看不見鬼,那剛才的情況又是怎麼回事!”
“你使的究竟是什麼術法,竟敢打散我等所馭之鬼,是想與酆家為敵嗎!”
不複一開始的囂張,這次的話裡多出幾分色厲內荏來。
被解玉莫名的眼神攪亂了思緒,封靈險些忘記了還有這些人的存在。不過看起來,裡麵沒一個本事到能瞧見自己的。
左右是遮掩不過了,紅衣鬼便也不耐煩繼續留著,乾脆利落地掀起一陣罡風,趁著眾人迷了眼睛之時,抓過解玉便消失在小路儘頭。
“……人呢,那小子人呢!”
“你們怎麼回事,就這樣在眼皮子底下把人放跑了!”
一人一鬼前腳消失,後腳便沒了肆虐的狂風。等酆家一眾再看清眼前景象時,早已尋覓不見解玉的蹤影,頓時相互指責起來。
酆靈英神色凝重,像是陷入了沉思般不發一語。直到身邊的爭執聲愈發厲害,才反手朝距離自己最近的年輕男子摑去一掌,“彆以為我沒發現是你最先馭來的鬼……都給我閉嘴!”
嘈雜的聲音瞬間消失。
酆靈英長吐出一口氣,眼中晦澀難懂。
解玉的身邊,似乎藏了隻很厲害的鬼……
而剛才,就在電光火石之間,她恍惚看見了一把折扇,毫無征兆地出現在解玉身前,扇柄處隱約可見兩枚字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