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歌(1 / 1)

“齊家那家主,見南宮澈這般頹廢,自然心生不滿。那承諾也不是他許下的,曾立下誓約的南宮老爺子也已過世。”

“再說齊雲,若非被南宮家的婚約絆住,恐怕早已被許給他人。若是我沒查錯,齊家主曾接過淇河商行之首楊家的拜帖。”

顧衍把玩著學宮分發的玉牌,等著霍青青。

“這般說來,那齊家主,是想斷了婚約,才一直阻攔齊雲進學宮。”霍青青整理著已經知曉的線索:“今歲案起,正好齊雲說服齊家主。”

“方才你說同隕長老交手,他是化作林豫的模樣。我猜測……”

“不會。”霍青青打斷他。

“哦?”顧衍把玩玉牌的手一頓,饒有興致地看著霍青青:“如何不會?”

“不像……兩個差得太遠。”霍青青沉吟著:“我剛入學宮,便是南宮澈為我引路,他是乾淨的。”

“而隕長老,他哪怕化作林豫,也無法掩去他噬殺的本質。”霍青青知曉隕長老如此,是來試探她的。隕長老易容成林豫,偏偏在腰間掛染血流蘇,可不就是以此告誡她麼?

“霍姑娘就這麼相信自己的眼睛?”顧衍微微傾身,近到能清晰地看到霍青青分明的眼睫:“那我們賭一把?”

霍青青笑起來,好不退避,迎上顧衍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她聲音輕淺:“顧大人想賭什麼?或者說想以什麼為注?”

顧衍站起身撐在桌案上,聲音帶了三分笑撩過霍青青耳畔:“若他是南宮澈,我給霍姑娘多當一年打手如何?”

“好劃算的買賣啊,顧大人。”霍青青撐著頭看他:“顧大人不會要我加錢吧?”

顧衍哂笑一聲退回去坐著:“自然不會。若他不是,霍姑娘回去結給我的銀錢,翻倍。如何?”

“可。”霍青青點頭。

這個買賣她不吃虧,這點錢,她還是玩兒得起。

“爽快。”顧衍取了紙筆,寫下兩份賭約。兩人的名字放在一處,霍青青印下狼頭印,顧衍也沒含糊。

門外有人走動,疾風在窗外撲扇,霍青青站起身先把窗打開放疾風進來。想來應當是辰砂去找林豫回來了。

疾風站在桌案上,戒備地看著顧衍。

顧衍抬手,它就往旁邊跳。如此反複幾次,顧衍嗤笑一聲不再理它。

“今夜,去一趟半山苑。”顧衍起身整理著衣袖欲走,忽然聽到敲門聲。

“姑娘。”

是霍十一。

霍青青這才覺察出餓來,等霍十一擺上飯食碗筷,她提了袖子給顧衍倒上一盞茶:“顧大人,不如留下一同吃吧。正好也帶了顧大人那一份。”

“早時吃過了,我坐這裡給霍姑娘當個下飯菜如何?”他將假麵取下來,那一層薄薄的麵具被他收進懷裡。

“好啊,有勞顧大人了。”霍青青淨了手。

……

青州學宮的夜裡,安靜得很。

因著地處留青山,鮮少有人聲。初夏時節還沒有鳴蟬,偶有鳥雀啁啾。

半山苑離得不算遠,是南宮澈的住處。

顧衍和霍青青緊趕慢趕,自林間小路翻到半山苑,顧衍一把將霍青青帶上屋頂。

“顧大人如此熟悉,想來沒少翻彆人屋頂。”霍青青在他身邊壓低聲音笑了句。

“噓。”顧衍看了霍青青一眼,略低身子握住她的肩膀,他聽見有極輕的腳步聲朝著這邊來。

“澈哥!你不能……”齊雲的聲音傳過來,聲調裡帶著急躁,腳步淩亂起來。

南宮澈的聲音少有的帶著壓抑的怒氣:“齊雲!”

齊雲的聲音戛然而止,似是被南宮澈喝住。

外間靜默許久,齊雲的聲音帶著哭腔響起:“若是不幫他,我們都會死的。”

南宮澈長歎一口氣:“阿雲,你這是何苦……”

“我無畏前程如何,隻想做到問心無愧,你呢?”

“我?”齊雲愣了愣:“我……明明隻想讓澈哥過得好啊。”

兩人拉扯著,齊雲死死拽住南宮澈的袖擺,南宮澈一時停下腳步。

南宮澈看著眼前伴他十餘載的人,一時辨不清他到底該如何。他神色複雜地看著齊雲,齊雲小時候便長得可愛,如今大了褪去幼態,已經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單說淇河,想求娶的人就數不勝數,其中更不乏身有功名,有錢有勢之人。

而他呢?

南宮家沒落之後,他苦讀無果,他不是爺爺那樣能以一篇詩文動淇河,不像自己父親自幼被稱為神童練得一手好丹青。他南宮澈門門都學,門門普通。拚儘了全力考入學宮,為搏一個仕途,結果依舊沒有任何水花。

直到……

“阿雲,你可曾問過我,我願意嗎?”

明明是一個十八歲的少年,此時頹唐下去,滄桑得像暮年老者,他眼中悲戚,看著齊雲茫然的模樣,終於伸出手去將她抱在懷裡:“阿雲,不能再錯下去了。”

說罷,將齊雲狠狠推開。

齊雲愣怔一瞬,複又追上去,大著膽子從身後抱住南宮澈。

“澈哥……”她喊著,滿臉淚痕:“澈哥,你記不記得,小時候我們在一起讀書,你總是比我先學會,我聽不懂,你就等先生走了繼續教我。你好聰明的……我從那時候就知道,我的澈哥是最好的。”

“可是……那是少時的南宮澈。”南宮澈苦笑著,抬手捂住臉,聲音顫抖著:“那是南宮家在淇河還有一席之地的南宮澈,是南宮家被叫作淇河南宮氏的時候。”

士人風骨,淇河南宮。

舊時南宮老爺子為南宮家掙下士人風骨的名頭,多少文人敬之。到了南宮墨池,他一手絕妙丹青,世間少有,但生性直率快言快語,最後得罪小人,致使南宮家被四方打壓,散儘家財證清白。

齊家……

南宮澈看著齊雲,心中歎息著。

如今的齊氏家主,齊雲的父親,哪裡算得什麼磊落人。但齊雲自小便敬仰自己父親,他……不忍啊……

“澈哥……”齊雲聲音微顫,紅著眼不肯放開:“如今,你不是過得很好嗎?為什麼……就不能繼續過下去呢?”

“嗬……”南宮澈輕笑一聲,笑著落下淚來。

滾燙的眼淚落在他自己的手掌中,燙得他的手不住地顫抖。

“可是,這都是假的啊……”

南宮澈握住齊雲環在他腰間的手:“阿雲,假的就是假的,永遠都成不了真。”

“可是他說……”齊雲話語未落,南宮澈就捂住她的嘴。

“阿雲,此事莫要再提了。”

南宮澈長歎,掰開齊雲的手,他跪在院子的樹下,雙膝陷進泥土裡,徒手挖起來。

離得遠瞧不清,隻能看到齊雲站在他身後,伸出手又收回來。

她似是掙紮。

在南宮澈挖出東西起身的那一瞬間,齊雲還是將他撲倒在地。

“澈哥、澈哥……我不會讓你死的……”齊雲死死地壓住南宮澈,伸手去奪他手裡的那個瓷罐子。

往日裡一塵不染的學宮青裙跟南宮澈洗得發白的青衫都沾染上泥土。南宮澈抱住瓷罐子掙紮著想要爬起。

“齊雲!我說過!我無畏前程如何!”南宮澈一手瓷罐子,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把推開齊雲掙紮著爬起來:“這些禍害人的東西,本就是假的!它們本就不該存在!”

“阿雲!”南宮澈嘶吼出聲:“你不要一錯再錯了!”

南宮澈將瓷壇子舉過頭頂,狠狠地往樹下石頭上砸去。

瓷片飛濺開來,南宮澈轉身抱住齊雲:“不要再錯下去了。”

他顫抖著閉目。

是他沒照看好齊雲,讓她聽信謠言,一時鬼迷心竅。過得好?靠著裝神弄鬼得來的算什麼?

齊雲像是發了瘋。

她蹲下去,一點一點,將地上的瓷片和著泥土抓起:“不會的……我沒錯……我隻是愛你呀……”

“澈哥,我隻是愛你啊……”

南宮澈將她拉起來,無奈地歎息著,手裡握住的瓷片割破自己的手掌。

齊雲慌了神,拿出隨身的帕子給南宮澈擦拭著手上的血,她把臉放在南宮澈的手心,將他的血蹭了自己滿臉。

“澈哥,我是愛你的啊。”

清冷的月光下,霍青青依稀看見,齊雲滿臉的血跡,她在笑著。隨後自她的口中發出一個蒼老的聲音:“她隻是愛你啊。”

有人悄無聲息地自齊雲身後露出頭來,霍青青借著明亮的月光看得清楚,來人正是白日裡的隕長老。

隕長老手中倒提著一柄怪異的刀,刀刃殘缺不全,往下滴著血。

他露頭的一瞬間,顧衍袖箭瞬發。

“賀乾的好兒子啊哈哈哈哈哈哈。”隕長老大笑著,將齊雲和南宮澈拋下,直奔顧衍和霍青青而來。

辰砂和十一悄然出現,自暗處襲出,銀亮劍光勢如遊龍,顧衍長刀儘出。

“可惜了。”隕長老抬手,用手臂生生擋住辰砂的一道刀鋒,那刀鋒被他的手臂擋住,順勢一滑,握住劍刃。

霍青青這才發現,隕長老這整條手臂都是以鐵木製。關節處以鐵連接,靈活得近乎真正的人手。

傀儡甲……竟是傀儡甲……

隕長老這條手臂的傀儡甲,看樣子已是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百術書中記載的傀儡甲,不應該早就在百年前儘數銷毀了麼?這般精細的傀儡甲,隕長老又從何而來?

忽有火光乍起,有人唱著長生歌。

“我奉賦生神,賦生神憐我。

一日問新生,三日叩神明。

七日長生藥,十日不老仙。

我問啊,我叩啊。

問神啊,叩長生。

我自得新生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得新生啊哈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