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裡學宮安靜,至多是陣陣琴音。
離算出的日子就剩那麼兩日,霍青青忙裡忙外,遣了人牢牢盯著那幾個命宮帶煞的學子。
疾風這幾日同林豫混熟了,極喜歡落在林豫的肩膀上等林豫給它喂肉條。
顧衍教的的射藝,他準頭好,教人也有一套,尋常學子都不會缺席。
今日天高氣爽,霍青青換上學院的青衣束袖,除去政論和四書六藝,她也報了奇門。
霍青青握著弓箭,站在女學子的隊列裡。
直到上課的時辰,顧衍才過來,他一眼便看到隊列裡的霍青青。眉一挑,笑了句:“今日來的人挺多,那就不廢話了,開始吧。”
伍行拎著一串野果過來,一邊走一邊啃,隨手摘下一個往空中一拋。
顧衍挽弓搭箭速度極快,羽箭離弦,直破雲霄,一箭將那野果紮透落下來。
“前兩日所學都是射靶子,今日,便學這個吧。”顧衍將弓放一邊,自己往搖椅上一坐一躺。
“誰射中了,誰就可以先走,這堂課記五分。射不中嘛……”顧衍似是沉思,片刻,笑著道:“射不中可以告訴我,記個一分直接走人。”
霍青青還是第一次見顧衍這副無賴樣,低聲笑出來。
笑聲傳進顧衍的耳朵裡,他瞧著霍姑娘,唇角微勾:“老伍,叫人扔果子。你,來我這裡。”
霍青青:“……”
顧大人,公報私仇。
霍青青握住弓,站在顧衍麵前:“我不會啊,顧、夫、子。”
兩人麵對麵站著,顧衍輕咳一聲:“既然不會,前兩日為何不來?”
裝。
霍青青笑靨如花:“這不是……身子弱,跟祭酒告假,養了兩日嘛。顧、夫、子,你不知?”
聽著霍姑娘一字一頓,顧衍心情甚好,覺得前日夜裡自己丟的人都給掙回來了。
眼瞧著霍姑娘笑得溫和……算了,笑裡藏刀。顧衍取來自己的弓,搭上一支箭:“我從頭教,你從頭學。”
靶子放在五十步,顧衍站在霍青青身側,拉開弓:“看好了。”
話落,羽箭急掠,穿透靶心。
“射箭,講究一個穩。”他說著,又取一支羽箭遞給霍青青:“站穩,放鬆,抬平,拉弓,瞄準。”
顧衍站在霍青青身後,壓低聲音:“真不會?”
“顧大人還是離遠些,你現在是夫子,離這麼近可是不成體統。”霍青青將箭搭上弓,微微偏頭同顧衍耳語。
顧衍回頭看了一眼,不少人慌忙彆過頭去,拉弓射果子。
“霍姑娘也會怕?”他退遠一步,白玉笛輕輕敲在霍青青手臂:“下麵點。”
“顧大人又說的哪門子的話?不是顧大人說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現在還是顧、夫、子。”霍青青說著話,手中弓箭仍是不得要領。
顧衍算是看出來了,霍姑娘是當真不會。
“霍姑娘也有不會的東西啊。”他哼笑著,心情極好。
霍青青其實並非不會。
霍青青咬咬唇,抬起手拉開弓,一看到那靶子中心塗紅,她覺得眼暈,遂又將弓箭放下來。
“不舒服?”顧衍見她咬著唇,略微靠近了些。
“沒有。”霍青青搖頭,又挽弓搭箭。
如此反複幾次,羽箭在她手中搭上弓又放下來。
“顧衍,我頭疼。”霍青青蹙著眉,低聲喚了一句。
顧衍覺察出不對,也不再管周圍那些學子,拉住霍青青的手腕就走。
“老伍,你盯著點。”
伍行還在啃第三個果子,見狀忙不迭點頭,然後咬下一口果子盯了這邊的學子一眼:“怎麼著?都想射藝拿一分?”
學子紛紛搖頭,繼續射果子去了。
林豫當先射中,伍行自是看到了,偏頭吩咐侍衛記下來:“你可以走了。”
……
顧衍拉著霍青青在石凳上坐下,見她手裡還握著弓箭便拿過來放在桌子上。
“是不想射箭,還是真的頭疼?”顧衍聲音很輕,他看著霍青青低垂的頭,一時拿不準。
霍青青沒答話。
顧衍歎了口氣:“若真的頭疼,讓你那暗衛出去一趟找你丫鬟抓點藥過來。或是……我帶你去找郎中看看。”
又是許久,霍青青終於抬起頭,強撐著笑意:“沒事的,歇歇就好了。顧大人先去接著教習吧,離開太久,不好。”
霍青青攥著衣擺的手指節泛白,像是在克製什麼。
顧衍拿起弓,放到霍青青麵前:“很多時候,這個可以救命。救自己,救彆人。”
“你是不是會射箭?”顧衍靜靜地看著霍青青,總覺得霍姑娘不是不會,而是不想。
“嗯。”霍青青緩下來,還是悶悶的。
“霍青青,我問你。”顧衍走過來,蹲在霍青青麵前,看著霍姑娘因為用力攥著衣擺泛白的指節,她依舊不願拿起弓。
霍青青看著蹲下身子看她的青年,攥著衣擺的手鬆開來,柔柔笑道:“顧大人想問什麼?”
“若是遇上你要挽弓搭箭才能救我的時候,你會救我嗎?”
初夏的風,卷起細碎光塵,青年人戴著那張假麵,蹲在她麵前認真地看著她。假麵掩不住他那雙帶著笑意的星目,此刻他的眼裡落滿日光:“問你呢,救不救?”
“傻了?”顧衍抬手微微撩起霍青青垂落下來的發:“說話。”
霍青青被他逗笑了,她眼睫輕顫著,彎眼笑道:“不知道。”
“唉——”顧衍站起身長歎一口氣,無奈攤手:“行,那我儘量不累著霍姑娘。”
“顧衍。”霍青青拉住他的袖子。
霍姑娘喜歡抓人袖子這點,顧衍並不反感,被抓多了也就習慣了,他垂眸看著霍姑娘:“怎麼不叫顧大人了?”
“我……”霍青青一時竟不知怎麼說,她默了默:“那,顧大人能不能小心些。”
顧衍看著霍姑娘,聽著霍姑娘認認真真道:“我與顧大人,算起來已經交過三次心。顧大人願意將性命交給我,自是極好的。
“但是……”
她頓了頓,站起身,離顧衍不過半步之遙:“我希望顧大人,能好好的。”
好好的。
三個字重過千萬兩。
顧衍忽然覺得,叫他名姓比叫顧大人更好聽。
“顧大人。顧衍。”霍青青慢慢道:“我知道,我們都有過去。一些……不可說的過去。可是……若真的,我們以後能將這些說與彼此聽,到那個時候,我們也許不會還是朋友。”
“但是現在,我希望,顧衍能好好的。這個世上,或許很多事都不儘人意,但每一個人,都該有人牽掛著。你有你的親信,有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顧衍,你不是孤身一人了。”
“青州學宮,你一定要當心。我不希望,因為我把你卷進來,讓你受傷。我不管你現在和以後會站在哪一邊,我隻想讓你此行,能全身而退。我不想欠下這個人情。”
“顧衍,這樣說,你明白嗎?”
霍青青抓住顧衍的手緩緩收緊。
顧衍看著隻到他胸口的霍姑娘,聽著她一聲又一聲叫著他的名姓。
她說,想讓他好好的。
活了這二十多年了,他跟自己的兄弟都是心照不宣,隻要手還能動那就還能殺。為了活命,他可以揮刀到手軟殺到最後一刻。
顧衍知道,霍姑娘在告訴他,他也有人記掛著。
果然啊,霍姑娘早就把他看透了,看到他心底潛藏的那頭惡獸。她在儘力拉著他,不讓他徹底墜入黑暗。
霍府的霍姑娘啊。
似乎總是這樣,奮不顧身去把人從迷霧裡拉出來。
她無畏無懼。
永遠是春日暖陽,能融冰雪。
一路走來,他聽她那丫鬟說霍姑娘是極好的。到了青州,他聽玉樓春的人說喜歡霍姑娘。到了學宮裡,他聽陳之齊說霍姑娘樣樣出挑。
如今,他聽見自己心底說,霍姑娘當真是極好的。
顧衍笑笑,隨手取下假麵,朝霍姑娘道:“霍姑娘對著這張臉,再說一遍方才的話。”
“顧大人。你這叫,耍無賴。”霍青青輕笑出聲,她抬手遮住顧衍的上半張臉,踮起腳尖微微湊近一點:“我說,讓顧大人,好好的。”
霍姑娘離得近了,身上帶著的提神香囊散出薄荷香,她溫溫軟軟的語調在顧衍耳邊,輕緩柔和裡帶著一絲笑意:“顧大人。這樣,可聽見了?”
顧衍渾身都僵住了,艱難地抬起手又頓住,一時手不知道往哪兒放,思索片刻收回來放在腰間按在刀柄上。
他終於還是,用另一隻手握住霍姑娘的手腕拉下來。
“霍姑娘,膽子一向這麼大?”對其他男子也是如此?後麵這句話,顧衍生生咽了回去,他管這麼寬乾嘛?
霍青青看得真真的,顧大人耳垂紅了。
她認為還是該給顧大人留點麵子,遂彆過頭去,清了清嗓子之後才轉回來看著顧衍:“因為喜歡顧大人啊。”
又是喜歡。
顧衍抬手揉著脖子,覺得對著霍姑娘這句喜歡放心裡不是不放心裡也不是。
他也分不清。
玉樓春的人,男女都愛掛著一句喜歡霍姑娘。
如今看來,都是霍姑娘教的。
其實說出喜歡沒什麼不好,喜歡也不單單是男女間的喜歡,同樣可以是朋友是同袍是單純的喜歡樣貌。
霍姑娘坦坦蕩蕩,說喜歡也說得坦坦蕩蕩。
那他索性也做個坦坦蕩蕩的顧大人好了。
顧衍唇角帶笑:“霍姑娘。若是到了我們都可以把那些不可說的事攤開的時候。那時若不是朋友了,也絕不會是敵人。”
這是顧衍給霍青青說下的第一個承諾。
霍青青覺得,這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