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夢(1 / 1)

烏鎮地處幾城交彙處,鮮少有人留此過夜。

鎮子門口的燈籠燃著,遠遠瞧著像是惡獸跳躍閃爍的瞳仁。借著隱約天光,兩輛簡樸的馬車一前一後慢悠悠地入了鎮子。

甫一入鎮子,霍青青就驚醒過來,她緊緊抓住錦屏的手大口呼吸著,眼中帶著未褪去的驚慌。

錦屏連忙拍著她的背安撫,柔聲道:“姑娘,醒過來就好了。沒事的、沒事的。”

“不是……”霍青青深吸一口氣,猛地傾身撩開車簾叫了一聲:“顧大人!”

沒有回應。

不對,一切都不對!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姑娘,怎麼了?”錦屏也跟著緊張起來。

四方都太安靜了,外麵鎮子被籠在一陣沉沉霧氣中,看不真切。鎮子裡星星點點明滅的燈籠,一點點變得模糊,然後化作光點消散開去。

趕車的辰砂也不見了,周遭就隻有這一輛馬車。

霍青青握緊袖中藏著的匕首,一手拉著錦屏躍下馬車。她拽著錦屏的手腕,不敢有絲毫鬆懈。

二人一前一後,行在空曠的街道上,有白幡揚起,飄飛出幾張紙錢。

再往前走,霍青青覺得手裡一空,錦屏也不見了。她額頭冷汗涔涔,腳似有千斤重,抬步艱難。風帶來隱約沙啞的哭聲,哭聲很悶,能聽出那人在拚命壓下去。

月光落下來,灑在那個人的背上,映出一片銀白與血色交織的光影。長長的白麻布帶飛揚,伴著飄飛的紙錢散開來,他在戴孝。

不知過了多久,他跪得麻木了,哭聲弱下去。她看到他握著一杆長槍紮入地麵,撐起身體,想站起來。雙手卻無力地一滑,整個人搖晃著又跌下去。

她看到他跪在地上,通紅的雙眼望向她,血色染了他半身,顫抖著叫了一聲:“青青……”

他在叫她。

是……雁將離。

霍青青想伸出手去扶住他,卻一下陷進黑暗裡,她掙紮著找不到方向。忽然她抓到一根稻草,有人拽著她的手腕,將她拉起。

“將離!”

再睜眼時已是天光大亮,入眼是天青色的紗帳。她扶著額頭坐起來,頭還有些痛。

好久沒夢到那一日的雁將離了。

“怎麼?做夢都在喊你的情郎?”

帶著戲謔的男聲傳進耳朵裡,霍青青這才清醒過來,轉頭就看到了抱臂坐在一邊的顧衍。

他還頂著那張普通人的臉孔,靠在椅背上坐著。

“錦屏呢?”

顧衍站起身子活動了幾下肩頸,微抬下巴朝外麵示意:“給你打水去了,讓我跟這木頭暫時看著你。”

他彎腰湊近霍青青端詳著:“想你家情郎了?”

這話說的真是好笑。

“我跟將離,是生死之交,磊落得很。”

霍青青握住袖中的短刀,以刀柄抵住顧衍的胸口,彎眼朝他笑:“男女授受不親,顧大人不知嗎?”

“嗤。”顧衍笑一聲退開去:“這時候知道男女大防了?當時把我壓桌子上的時候怎麼不說?”

屋子裡活躍起來,昨日裡如惡獸一般困著她的夢魘慢慢消散開去。

霍青青坐在榻上撐頭看向窗外。今日是個好天氣,日頭不大,微風不燥。她住的客房永遠是最好的,這裡也是如此。

從這窗戶望出去,能看很遠。

顧衍看著她的背影,左手下意識地摩挲著刀柄。

昨日天色擦黑時他們到了烏鎮,剛到他就瞧見錦屏從車上下來說是姑娘又睡過去了,讓辰砂趕緊找個上好的客棧好讓姑娘歇下好好睡一覺。

他們包下這客棧三間上好客房,他一間,伍行辰砂一間,錦屏和霍青青一間。

昨日大夜裡,霍青青就有些驚夢的征兆。錦屏慌了神敲開他的門,說是要去給姑娘找藥鋪抓點安神藥。

大夜裡哪裡的藥鋪還開著?

未曾想錦屏出去還當真找到鋪子,回來時提了一大包藥,連夜去借了廚房熬著,熬到今晨才熬好端過來。後麵錦屏看著霍姑娘像是要醒了,就讓他跟那辰砂一起在門外守著,自己去打水。

錦屏前腳剛走,霍姑娘就掙紮起來。

他聽到動靜也沒想太多其他的就推開門進來。到得榻前,他看到霍姑娘蹙著眉頭,額頭冒出冷汗。

最後像是淹沒在水裡拚命掙紮,他剛伸出手,就被霍姑娘死死拉住。他僵著身子,指腹擦過霍姑娘的手背。回過神來抽手時不經意將霍姑娘的手帶起了一下,趕忙接住安放回去才被燙似的縮回手。

“霍姑娘。”

“嗯?”霍青青轉過身子,斜靠在榻上指尖卷起自己垂落下來的發尾,眼睫垂著:“勞顧大人費心,喝兩日藥便能壓住了。”

想來是昨日白日突發癔症,她不記得那時的顧衍說了什麼,也不記得她自己做了什麼。

最開始那一年發癔症時總是這樣,要第二日才能清醒過來。

但自從將離穩定下來,坐鎮邊關後便好許多。近兩年,還未曾有如此嚴重的時候。

她抬眼看向顧衍,驀地想起自己那個便宜師父曾說顧衍此人命格不好,主嗜殺,為人太過偏激,容易走上不歸路。

“藥喝了,免得耽擱查案。”顧衍說著,讓辰砂去端放在桌子上的安神藥。

霍青青隔老遠聞到苦藥味兒,頓時彆過頭去不願看:“放那兒放那兒,我待會兒自己喝,絕不會耽擱查案,就不勞顧大人費心了。”

“哦。你那丫鬟說,讓我盯著點你,不然你會倒掉。”顧衍腳下生根,愣是不走。身形如鬆立在榻邊居高臨下地看著已經扯了被子飛快捂住頭的霍姑娘:“衣服穿得規規矩矩還捂這一床大被子你不熱?”

熱,熱得汗流浹背。

不僅熱還丟人,這次丟人丟大發了。霍青青悶在被子裡腹誹著,不願麵對。

顧衍悶笑一聲,正巧看到錦屏端著一盆溫水進來:“你家姑娘這怕苦的毛病,得治。”

“不治!”霍青青一把掀開被子露出半個頭:“要吃苦你自己吃去。”

廂房裡頓時安靜下來。

許久,顧衍站定在門口,背對著她拋下一句情緒莫辨的話:“我吃的苦,數都數不清。”

霍青青自覺失言,正想說聲對不起就見著顧衍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她坐起身接過辰砂端來的藥一口氣喝儘,後麵趕忙往嘴裡塞了一顆蜜棗。

錦屏把也辰砂趕出去,自己留在房裡給霍她擦身,一邊擦一邊小聲道:“姑娘不也吃了許多苦嗎?怎麼不告訴他?”

“告訴他做甚?”霍青青拿過床頭的話本趴著看起來。話本是去歲很出名的一本名為《大煜雜記》的上卷,上麵寫的都是些誌怪奇聞,偶爾翻看下倒是挺有趣。

她撚起一頁翻過去才接著道:“我吃的苦與他何乾?隻是我不該去挑開他的傷口。”

她知道的,顧衍吃了很多苦,比她苦太多太多。

錦屏看著自家姑娘白皙的背上交錯的幾道傷痕,覺得顧衍一個大男人未免太過小氣。這麼些年了,哪怕之前定期塗抹了特製的白玉膏,這些傷痕都不曾淡去。

她每次瞧著都覺得心疼。

吃苦,這世道上的人活著,哪裡有不吃苦的?

姑娘自小錦衣玉食,是世家富養的大小姐是沒錯。但她從未苛待任何人,更不會拿地位論高低。很多事,都是姑娘親力親為,從不會假手於人。姑娘吃過的苦受過的累少了嗎?

他顧衍憑什麼?

越想越氣,錦屏擰著帕子像在擰顧衍。

“你生什麼氣呀?”霍青青合上話本,笑得無奈:“好錦屏,彆氣了。”

“此行是我這邊出了紕漏。方才也是我一時嘴快。顧大人沒有做錯什麼,你氣他做什麼?他也沒招你啊。”

錦屏取了梳子給霍青青梳發:“我的好姑娘。是他先惹姑娘發癔症,奴婢怎麼能不氣?”

“咱姑娘養這麼久,就被他一下給激回去了,醫老這兩年的調理全白搭。奴婢……”

霍青青轉身捂住她的嘴:“哎呀,不過是喝幾副藥。再不成,讓我那便宜師父把醫老給抓來隨行。這樣行了?嗯?”

錦屏掙紮著拉下她的手,連應好幾聲:“行行行,姑娘最大,姑娘說了算。我隻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丫鬟,就不多嘴了。”

二人沒一會兒就笑鬨在一處。

錦屏費了好大力氣才把發髻梳好,再三叮囑自家姑娘沒事彆去找顧衍。

霍青青瞅著她嚴肅的臉,心虛地彆過頭看向窗外。

這架勢。

錦屏哪裡不知道自家這個姑娘又在敷衍她,無奈下又隻能乾瞪眼。

最後僵持了片刻才妥協:“姑娘要是有什麼不舒服,一定要叫我。”

“嗯嗯。”霍青青連聲應下,站起身理順腰間掛著的佩環流蘇才推開門出去。

錦屏看著自家姑娘的背影,心裡又酸又澀。

姑娘的背影,她看過太多次,一直都跟她記憶裡的一樣,纖瘦挺拔。就是這樣一個看著柔柔弱弱的小姑娘,曾經站在她前麵,為她撐起一片天。

那時候,她覺得姑娘是巍巍高山,立在這天地之間,成了她切開黑暗的一束光。

她抬起手,極快地擦過眼角把淚水擦乾。

她抱著水盆出門時,看到辰砂正看過來,眼裡帶著探究。

“十一不在,你和我,要護好姑娘的。”錦屏說完不再停留,她要趕緊去把盆還了去廚房煎藥。

辰砂看著她匆忙離去的背影默了默,忽聞隔壁傳來“轟隆”一聲響,他按住腰間懸掛的刀就往顧衍敞開的客房門口一站。

而屋裡的顧衍手裡還提著自己的外袍,看著地上的門神情複雜。

聽到聲響趕過來的伍行一看,留下一句:“謔,霍姑娘生猛啊。”就翩然離去。

霍青青敲門的手僵住,直愣愣地看著顧衍:“我……這門……”

她也沒想到這門年久失修稍微用力敲幾下就倒下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