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欲雪帶著雲葵來到藏書閣的偏殿,這裡環境逼仄,一張竹椅,一張小茶幾,一盞泛著昏暗燈光的油燈,雖然小,但很整潔安靜,透過窗欞可以聆聽到淙淙切切的流水。
他沐浴在昏暗的燈光裡,背影看起來略顯傾斜,可能剛才摔下台階傷了腿,身上的衣服也染上了灰塵,不似之前白潔。
很難想象,三百年後的神域之主也會頻頻出現狼狽示弱的時候。
雲葵看著他走路吃力的樣子,嘴角沒忍住扯出了一抹嗤笑,她以為自己很小聲,結果晚欲雪聽見了,停下腳步回頭看了她一眼。
雲葵趕緊收回譏嘲,擺出一個不在乎的態度。環顧四周,沒想到了這裡還會有小隔間,以前也經常出沒藏書閣,竟沒發現還有這等住處,是不是專門留給打掃藏書閣值班弟子的休憩室?
晚欲雪知道雲葵的疑惑,與她解釋道:“殿下放心,這裡是我的住處,沒有人會發現,等天亮了禁製解除,殿下再回去也不遲。”
打掃藏書閣已經成了他的常態,有時候時間不早了,他就會在這裡休息,如今,他在靈山不過小透明,即便不回雜役峰,也沒有人會知道。
雲葵注意到他怔驚地看著自己,目光也不由自主地跟著他低頭看去,自己的肩膀上不知何時已經溢出了血。
出門前她沒等水瑤給自己清理好傷口就來了,此刻傷口裂開了洇出殷紅。
雲葵攏了攏衣服,遮蓋住血液。晚欲雪摔斷了腿,她也沒好哪裡去。
“看、看什麼看!”
晚欲雪淡漠地收回視線,轉身從架子上拿出幾瓶藥粉,就在雲葵以為他是要給他自己上藥時,他卻說道:“殿下,過來。”
“!”
雲葵做夢也想不到,晚欲雪竟然會給自己清理傷口,她坐在竹椅上,晚欲雪俯身靠近為她仔細擦拭著血漬。
他的動作很謹慎仔細,生怕弄疼雲葵一樣。
這也太炸裂吧,殺人不眨眼厭世暴君怎麼會卑躬屈膝為她治療。
嗯...他肯定沒安好心。
雲葵才不會接受他的示好,這一切都是假的,前幾天他還發瘋啃咬她呢,怎麼一轉眼就變了?
可縈繞在鼻息之間若隱若現的芍藥清香告訴雲葵,眼前這一切都是真的。
少女屏氣胡思亂想著,雙手垂放在膝蓋上,不自覺地絞緊了衣裙。
她的思緒飄忽不定,突然想起這一世剛見到他時,她鬼使神差地絆了一跤,竟...竟然親了他一口。
天殺的,她怎麼親到他的臉啊。
而且...而且還不是第一次親他,上一世雲葵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她肩負重任準備刺殺晚欲雪,為了靠近他,化身為一個侍茶女去侍奉他,結果就因為門檻太高,她摔了一跤,不小心倒在他的懷裡,唇瓣還無意間擦過他的臉。
作孽啊,她當時氣都要氣死了,誰建造的神宮,會不會建造啊,為什麼要建設那麼高的門檻啊。
她粗魯地擦著嘴角,羞憤至極,眼睛裡都快迸濺出火星了,恨不得當場拔劍砍了他。
但她沒如願以償,晚欲雪搶先一步掐死了她。
少年當時也是怔怔地看著她,他的喜怒無常從不表現在臉上,旁人根本猜不出,但那瞬間他眼裡波濤洶湧,雲葵暗想他起了殺心,剛要逃,就被他狠狠掐住脖子。
然後,就這麼死了。
後來雲葵猜測晚欲雪是不喜與人有接觸,她這舉動無異於觸碰了他的逆鱗。
少女出神地想著,手指死死地摳著衣服,都快摳破一個洞了。
晚欲雪還在給她上藥,從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他的脖頸,他膚色很白,接近病態的白,依稀還能看到青紫色的血管。
再往後,能看到一枚黑色紋印,紋路繁複,詭異離奇。
這到底是什麼?
雲葵不禁好奇,這麼長時間來,雲葵還是第一次看到紋印發作。
那日就是因為紋印發作他才失控傷了她,若不是這層關係,雲葵不會善罷甘休,定要報複回來。
而晚欲雪好像很反感彆人打聽關於他紋印一事,上一世雲葵就那麼不小心看了一眼,被他無情的賜死。
察覺到雲葵的異常,少年手裡的動作一頓,默默站起身整理好衣服遮蓋住紋印。
嘁,她才不稀罕去窺視晚欲雪的秘密呢,要是問的多了被晚欲雪起疑,她吃不了兜著走。
雲葵瞥了他一眼,好整以暇道:“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回答,不能隱瞞。”
“殿下請講。”
“你房間裡的那張冥幣是怎麼回事?”
晚欲雪比想象要鎮定,神情淡然,“故人逝世,留作紀念罷了。”
故人?雲葵詫異,他哪門子的故人?
晚欲雪這不討人喜歡的性格,還能有故人?
但看他淡然的樣子又不像是在說謊,轉念一想,或許在凡間顛沛流離久了,結交了一些人緣呢。
他雖性子沉悶,但架不住有人為他伸冤啊,就比如水瑤、薛宇、燕川還有唐靖等人。
每次她尋晚欲雪的不是,薛宇和燕川就旁邊勸架,事後,水瑤還有偷偷給晚欲雪送止疼藥。
上過藥後的肩膀不再隱隱作疼,反而還有一絲冰冰涼涼的感覺。
晚欲雪踏著月色回雜役峰,他把住所讓給了雲葵。
雲葵看著桌子上的那瓶沒用完的藥,腦海裡空空的,又或許,這個時候的晚欲雪並沒有自己想象中的不堪,那他後來扭曲陰暗的性格到底是怎麼造成的?
空寂的庭院內,少年走出很遠才停了下來,回頭遙望,小隔間的燈還沒有熄滅,泛著暗緋的幽光。
隱蔽在黑夜當中,如同大海深處泛起的孤舟。
寂靜無聲,卻又暗潮湧動。
少年眼眸中陰鷙籠罩,差一點啊,差一點就被識破了。
原來幻境也會有槽點。
但凡她再多思慮片刻,就能覺察出重重疑點。
那張冥幣,金箔縫製,銀絲繡邊,堪稱奢侈。
可見喪禮的盛大,可見逝者生前的重要性。
但那日她沒有翻看冥幣的背後,但凡他再晚來一步,她一定能看到冥幣後麵繡製著的雲紋。
茫茫仙域境內,隻有空桑境的嫡係血脈,才配使用雲紋的樣式。
*
單淩萱被執法長老訓責一頓,雲葵昨晚沒回來,沒有聽說道這件大快人心的好事。
水瑤在一臉興高采烈:“公主,你是沒見到那場麵,單淩萱在訓誡堂外整整跪了一宿,就等公主您的原諒,長老們說了,你要是不發話,就還讓單淩萱跪著。”
雲葵掀了掀眼皮,單淩萱她愛跪就跪,她才不會為單淩萱出麵。
而長老們這邊是不打算讓事情驚動兩大氏族,若是空桑境和蒼梧洲因為孩子之間的打鬨給記上了仇恨,靈山這裡也承擔不了責任。
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長老決定讓受害者雲葵出麵做決定。
隻要雲葵這裡肯鬆口,一切都好辦。
水瑤為此事的高興了一天,單淩萱小人得誌作風早就讓她看不爽了,該罰,還要狠狠地罰才行。
長老這個決定也算幫她們出了這口惡氣。
水瑤道:“要是讓王上和大皇子知道,也一定不會放過她。”
雲葵倚在椅子上,啃著蘋果,喝著剛采摘來的花蜜,點頭讚同水瑤的說法。
其實雲葵也不想讓這種小事驚動了哥哥和父王,若為此事讓他們千裡迢迢來這裡,雲葵心裡也過意不去。
她起初要來靈山學藝,父王和哥哥本就不同意,空桑境距離靈山太遠了,縱使是修士,來往之間還需要五天的路程。
而那時候的雲葵還很小,一個人在靈山很不放心,身邊也沒有個人照顧。況且,雲葵若是真想修煉,在哪裡學不一樣,靈山能教授的,空桑境也能派最優秀的仙師教導。
最令雲坤和雲諫放心不下的,是雲葵剛脫離苦海,她從血海域逃出來,滿身傷痕,昏迷了很久才幽幽蘇醒,身體都還沒健全呢,不想讓她離家太遠。
可雲葵性子執拗,認定了一件事非要達到目的才肯罷休,父王和哥哥不允許,她就算偷跑出來也要去靈山。
而雲坤和雲諫擔心不無道理,雲葵有眼疾,這是雲坤和雲諫一輩子的心病。
讓她孤身一人來靈山,拋開行動不便外,同齡之間也會嘲笑她。
王上和大皇子不想讓雲葵心裡再留下創傷,所以不敢讓她在外麵待很久。
而雲葵為何對靈山有如此大的執念,是因為鶴執玉在這裡。
這一世,上一世,鶴執玉都是她桎梏人生中的正義凜然。
逃出血海域後她就昏迷在一間凡間破廟裡,迷迷糊糊感覺有人在背著她下山,路上顛簸,少年修士的動作卻很小心翼翼。
她眼睛疼得厲害,根本就睜不開,但很想看看是對方是誰。
察覺到她的舉動,少年修士還以為她受了驚嚇,不停的安撫她,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小雲葵當時身上疼的厲害,腦殼空空的,卻隻聽見他叫鶴執玉,來自靈山,本是有任務在身要為民除邪祟,正好碰到了破廟裡傷痕累累的雲葵。
在第一眼看雲葵時,鶴執玉就識破了她的身份,她那時候穿得衣服上繡著雲紋,在仙界無人不知道這紋路的含義。
他通知了空桑境,在空桑境派人過來之前,少年修士於心不忍,為雲葵安排了住所,日日為她煎藥,為她治療眼睛,不斷安撫小雲葵的情緒。
後來雲葵才知道,住客棧那段時間,少年修士把身上的僅存的家當當掉了隻為給她換來治病的藥材。
回到空桑境,雲坤和雲諫怪自己粗心大意,弄丟了雲葵,讓雲葵受苦,再往後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在儘力彌補雲葵。隻有母後在她回來的當天來看了她一眼,之後再無來過,就像把她當成了空氣,轉頭關心起受驚嚇的步微月。
據說雲葵的眼睛被針紮傷了,在昏暗的密室待得太久才會壞掉。
步微月那時候對雲葵的到來很有敵意,總是叫嚷著雲葵的病太可怕了,嚇得她晚上睡不著,要讓母後陪著她才行。
而母後為了照顧步微月的心情,沒日沒夜陪在步微月身邊,溫言溫語地疏導她的幼小心靈。
後來,王上和大皇子為了彌補雲葵,就問雲葵想要什麼。
雲葵沉默了很久才說道,她想要鶴執玉當掉的那塊玉佩。
等她再大點,就去靈山學藝,再當麵把那塊玉佩還給他。
可距離凡間那段時間已經過去很久了,想要找回那枚玉佩,談何容易,更何況王上都沒見過那枚玉佩,怎麼找尋?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天意,在去往靈山的前夕,王上竟然真的找到了。
雲葵滿心歡喜的帶著玉佩去找鶴執玉,並親手將玉佩還上。
那枚玉佩確實是鶴執玉的東西,鶴執玉也收走了,但不知為何,後來出現在步微月腰間。
步微月說,這是執玉師兄送她的。
雲葵暗自憂愁了很長一段時間。
她的眼睛也跟著她情緒變得越發糟糕,疼得厲害時需要服用療傷丹來止痛。
而那段時間她很麻木,常常抱著腿坐在樹下,陽光強烈,她的眼睛又開始隱隱作痛。
在靈山,她的眼疾不是秘密,很多弟子都知道。連路過的單聽肆還嘲笑過她是小瞎子。
她心情不好,怒不可遏,飛身撲上就拳打腳踢,單聽肆也剛到靈山,修為還沒上來,二人糾纏也不過拳拳到肉,沒有實質性的傷害。
單聽肆看到她眼睛流出血淚,才慌了神,想要查看卻被雲葵一腳踹開,“滾開,彆碰我!”
她與單聽肆不交好,與他妹妹更是看不對眼,直至現在,雙方都沒有給過對方好臉色。
雲葵吃完蘋果,拍了拍手,準備站起回後院修煉,卻聽見外麵傳來的爭執聲。
“怎麼回事?”
水瑤出去看了看,回來說道:“公主,單聽肆來了,叫嚷著要見你!”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