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之後,林染攥緊手中的信封再想起那個晚上,她知道自己不會再說出那個字。
“我能坐這兒嗎?”
“好。”
像燒熾的杯壁霎時間崩裂開來,滾燙的熱水漫無邊際地蔓延。如果她稍微注意一點,不會不發現她暗暗側送又急速收回的眼神,她小心翼翼克製又急促的呼吸,她的欣喜、不安與茫然無措。
那個夜晚——
林染緊緊地閉上雙眼。
“大家以小組為單位自行調選座位,不要擠,聲音小一點——”
老師的聲音淹沒在桌椅的碰撞聲和嘈雜的說話聲中。今天是高一下學期開學第一天,在交代好一係列注意事項後,老師
見離晚自習下課還剩二十分鐘,便讓大家自行調選座位。
林染站在教室的最後麵,看大家差不多安頓下來了,就隨便撿了個最後一排的座位坐下。
“我能坐這兒嗎?”
林染抬頭,心猛地一緊,亂了兩秒才理出話來:
“啊......當然可以。”
她沒有說什麼就坐了下來,開始整理自己的東西。
腦子裡嗡嗡地發熱。林染拿起書在空中頓了幾秒。我要做什麼來著?哦對,清理課桌。她的手自主地動起來,眼神卻不由偷偷地往旁邊送去。
是她。她還是印象中的樣子。
“叮鈴鈴——”
最後一節晚自習結束了。前桌的同學起身,提起書包,轉過頭:
“走啦。”
“馬上。”林染看著她的同桌頭也不抬地回答。
“我不等你了。”前桌沒有任何表情地說。
同桌沒有回答,整理好東西,起身便走,前桌迅速跟上去。兩人走出了教室。
“這麼快就走了啊。”林染心裡忽然有點空懸懸的。她原想著可以跟同桌攀上兩句話的。不過人家......好像有很熟的朋友啊。
林染微微笑了下自己。
於是她也很快地收拾好了東西。開學第一天似乎還沒有太多事情,沒幾分鐘教室裡的人就走了一大半了。二月的夜晚,還稍稍有些冷。
從學校到租的房子隻有十來分鐘的路程。這棟樓就建在十一中的後麵,住了不少走讀的學生。現在正是下晚自習後的人流高峰期,林染好不容易擠上了電梯,而電梯幾乎每層樓都要停一下,林染看著顯示樓層的數字艱難地爬到了“十一”。
“奶奶,我回來了。”
“回來了啊,今天過得怎麼樣啊?”
黃沉沉的燈光落在桌上、地上,也像是倦了。林染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有點累,我想早點睡了。”
放下書包,林染直接坐倒在床上。這是開學的第一天,也是她們文理分班後進入到新班級的第一天。不知道為什麼,林染感覺有點累。“明明也沒有乾什麼事情。”
她閉眼回想著這一天。報名,領書,填寫表格,自我介紹,選舉班乾部,分配座位......還有——她。
“染兒,彆忘了吃藥——”奶奶的聲音從門後傳來。
她驀地從床上彈起來。差點給忘了!她馬上打開書包,卻隻找到一個瓶子。還有一瓶呢?那個白色的小瓶呢?
她驀地抬頭望向窗外黑沉沉的天空——
忘在學校了。
“奶奶,我去學校一趟!”
“這麼晚了還去!你的藥吃了嗎——”奶奶探出半個身子衝林染喊著。
我就是去拿藥啊。林染無奈地歎了口氣,焦急地盯著電梯上顯示的樓層數字。電梯還停在一樓。
開學第一天,大家都不會留太晚的,去遲了,教室可能已經鎖了。林染咬了咬嘴唇。偶爾一次不服藥應該也沒事吧......不,走樓梯吧。她轉身朝樓梯道跑去。
一口氣跑下了十一樓,林染停下來喘著氣。夜晚的冷空氣撕裂著肺部的每一根毛細血管,仿佛有一頭野獸在胸口張牙舞爪。太久沒有鍛煉了,隻是幾步路就累了。
她緩了緩,又加快了步伐。教室的燈還亮著。還有同學沒有走。林染舒了一口氣。她走到最後一排自己的座位上,在抽屜裡摸索著。
找到了。下午服完藥後隨手把藥瓶放進了抽屜裡,也不知道怎麼就給忘了。
“你還沒有走啊?”
她嘭地一下磕到了桌子角。手臂一麻,瓶子摔落。
“嘩啦——”
白色的藥片撒了一地。沒有蓋緊!大腦嗡地一下炸開。她的身體好像僵硬了,仿佛一架忘了上油的機器。她幾乎是無意識地抬了抬手,清晰分明地感到關節在生澀地摩擦。
瓶子悠悠地滾著,麵前的人迅速蹲下抓住了它。
“這些,還要嗎?”她看著同桌一把抓起灑在地上的藥片,正準備裝回瓶子裡,又遲疑了一下,抬頭問道。
她的心顫了一下。“不,不要了。”她才反應過來,扯了一張紙,蹲下。“包在紙裡吧,等下拿去扔了。”
她擰緊瓶蓋遞給林染。“蓋緊一點。”
“謝謝。”林染搖了搖瓶子,稀稀拉拉的聲音。幸好,還剩一些,過兩天複查的時候再去找醫生開一瓶吧。
林染忽地想到了什麼。“你不是走了嗎,怎麼又回來了?”
“東西忘了,回來拿。”
跟她一樣忘了東西嗎?可是這麼晚了,反正明天也要來上課,為什麼還要折回來拿呢?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林染本想問是什麼東西,又覺得不太好止住了。
旁邊自習的同學被驚動了,撿起落到腳邊的幾粒藥遞過去。“你生病了嗎?”心直口快的同學看著林染。
林染像觸電一般脫口而出:“沒、沒有。”她低下眼,又補充了一句:“已經好了。”
那個同學沒有再問什麼。林染感到同桌好像在看她,可她沒有抬頭去確認。她將包著藥片的紙揉成一團,塞進衣服口袋裡。
“一起走嗎?”同桌試探著問。
“走......走吧。”
她們沒有再說什麼,就這樣一起走出了教室。相較剛下晚自習時,現在校園裡明顯少了許多人,也冷清了許多。是不是快十一點了呢?林染望了望夜空。城市的夜空沒有星星,一大片被汙染的紅光在天的邊緣扭曲著,在紅光托舉下的高樓猶如蟄伏的野獸。
對方首先打破了沉默。“我好像......認識你。”
我也認識你,我也認識你,早在......你認識我之前。然而林染並沒有這麼說,微微笑著反問:“是嗎?我怎麼沒有印象?”
“你上學期也是三班的吧?”
“是。”
她若有所思。“對,我想起來了......”
林染緊緊捏著口袋裡的紙團。但對方沒有再接著說下去。
大風沙沙地攪動著樹葉,那聲音仿佛一場落在沙漠裡的雨。她們一起拐過了彎。
“你也在學校外麵租的房子嗎?”
“是,就在那棟樓。”林染指了指前麵。
“我在旁邊那棟樓。”她捋了捋頭發。略微有些乾燥的短發與林染記憶裡的有些出入。在昏黃的路燈下,那些飛揚□□的碎發,使林染想起劈開的木頭裡翹起的細小的尖刺。
“你一個人住嗎?”林染問。
“不。”
“誰照顧你?”
“跟同學一起住。她媽跟我媽是朋友,照看我們兩個。”
這樣啊。林染抬頭,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射出的刺眼的白光,將夜空穿破了一個洞。
“我是由我奶奶照顧。父母都要工作,忙不過來。”
“你奶奶照顧?”對方的音調微微上揚。
“是啊。”林染聽出了對方話中的驚訝與疑惑,可她不知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隻能加重肯定的語氣。
“真好。”她似乎淡淡笑了一下。
她雙手插在兜裡,沒有背書包或者提袋子。林染忽地想到了什麼,“你要拿的東西拿了嗎?”
她先是怔了一下,旋即回答:“拿了。”
“那就好,我擔心你忘了。”因為我沒有看見你取什麼東西,林染心想。
有人遠遠地走過來。一個穿著同樣校服的女生。是坐在林染前麵的同學。她走了幾步,停在路燈下。
“我媽擔心你還不回來,叫我到樓下等。”她的語氣不冷不熱,林染覺得她的話好像蒼耳一樣,帶著幾分惱人而無可奈何的彎刺。
“東西忘拿了,在樓下的時候我不就說了嗎?”同桌依然雙手插在兜裡,直直地盯著對方的眼睛。
“誰知道你怎麼去了這麼久。”她撇了撇嘴。
前桌注意到了林染。“這是誰?”
“坐你後麵的,林染,不認識?”她帶著幾分嘲諷的語氣。
事實上......開學第一天,誰也來不及記住誰。林染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她也不知道前桌的名字。
前桌似乎哼了一聲。“能不能讓彆人省點心,要不是你我早上床睡了。”
“怎麼,沒有我你不能睡了?”
前桌咬咬牙,瞪了她一眼,頭也不回地轉身朝前走去。林染見狀趕緊對同桌說:“她走了,你趕緊跟上去吧。”
“沒事,她會在樓梯口等我。”她好像無所謂似的,也沒有加快步伐。
“你們好像很熟。”林染見前桌在不遠處停下,朝她們看看了,停了幾秒又不耐煩地走了幾步。她不禁微笑。“原來你是跟她合租的呀。”
“是,她叫周知野。”
“周知野。”林染重複著這個名字。她默默地記著。
到樓下了。林染收住腳。“我就住這兒。”
“那我先走了,再見。”她準備離開。
“等、等下。”她停下腳步,短發泛著淡淡黃色光暈,輕輕掃過頸項,林染覺得自己的眼睛此時一定明亮極了。“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尹喻,比喻的喻。”
尹喻。她念著這個在她心裡已經念了千萬遍的名字,直到此時才漸漸具象化了。
“那,明天見了。”
林染再次深深吸了一口二月夜晚寒冷的空氣。她看著她的影子拉長又縮短了幾次,準備轉身回家。
等下,這是什麼?林染盯著地上的突然出現的一張紙,還是對折的。
是尹喻落下的嗎?林染端詳這這張黃紙,好像畫著奇怪的符號。她起身張望。已經看不到人了。
那麼,明天再問問她吧。林染想著,走進電梯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