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是嗎?”老住持還是一副和藹可親的麵孔,不緊不慢接過崇明遞來的一打宣紙,摸著胡子,一張張看著。
江玉瀅輕咬著下嘴唇,把弄著居士服的衣角,疑惑與不解的目光投向了崇明。
直到崇明對她輕輕點了點頭,總算想明白是怎麼回事了。
崇明一早就料到江施主就算心血來潮要來抄經文了,那也不可能是第一天。
雖說是沒人來督查,但江施主實在太特殊了,寺內幾個德高望重的長老對她頗有微詞,說不定便會過來查看一番。若是發現她一個字沒寫,毫無悔改之意,定又是一番劈頭蓋臉的教訓。
於是今日上午江玉瀅光顧著和周公下棋的幾個時辰,崇明自作主張幫她寫了幾頁《百丈清規》,還特意用了和平時不同的筆法。有幾處故意寫得非常潦草,想她的性子,到後麵沒了耐心,隨意點也是應該。
就是不知師父看不看得出來,雖是儘力寫得和平日不一樣了,但自己的字他熟悉得很,收筆提筆,一些細微的習慣,想要不展現出來不是易事。
一來崇明不知道江玉瀅和崇仁一百兩銀子契約的事情。若是知道,藥石前一會兒,住持和崇仁一起來了代表什麼再明顯不過了。
二來他知曉江玉瀅的性子,住持能不知道嗎?
三來他的字可是住持親自教的。
其實老住持自江玉瀅入寺一來,也和一幫子年輕和尚一樣,心裡默默數著日子看看上天入地,無所不能,鬼點子成山的江施主到底能堅持幾日。
規矩確實被破了個七七八八,但這寺裡也跟著熱鬨了起來。
佛門之地講清淨,清淨慣了偶爾有點小波瀾也未嘗不可。
昨日礙於幾個長老也在,不給她點懲罰難以下台,也就隨口說了個不痛不癢的在藏經閣抄寫經書,隻是沒料到崇明會主動站出來要求一起領罰。
這對江施主哪裡是受罰,完完全全成了享樂,除了肚子餓點。
估計她上午雲裡霧裡走了一圈,下午就纏著崇明問東問西吧。
抄寫經文?可沒指望她能記住還有這茬兒。
今個早上藥石,崇靜,崇慧,崇德三人還都隻吃了一半饅頭,把另一把小心翼翼包了起來,想來也是給藏經閣裡的兩人帶去的。
晚殿時老住持抽了身子出來,到五觀堂找崇仁要了鑰匙想去藏經閣看看,一進去就瞧見他端好了清粥和幾碟小菜往外走。
問了幾句,把她的如意算盤摸了個清楚。
崇仁雖然沒說一百兩銀子的事情,但這招當初江玉瀅也拿來對付過住持,稍微想想能讓誰都不待見的崇仁儘心儘力,用了什麼法子也不難猜到了。
老住持看完,沒著急拆穿,眼睛依舊笑眯成了一道狹長的縫隙,問道:“江施主,這些都是你今日抄寫的嗎?”
其實從剛才崇仁對自己的一番擠眉弄眼中,江玉瀅也猜到估計露餡了。但崇明小師父都幫自己到這個份上了,隻能硬著頭皮往下說了。
她使出自己的拿手絕活:睜著眼睛說瞎話且臉部紅心不跳,又擺出一副懊惱不已後誠心悔過的姿態,張口就來。
“當然。住持大師,我自從今早進了這藏經閣後,崇明小師父給我講了幾本經書,我深知所犯之錯是何等嚴重。壞了佛門的規矩,破了戒律。於是我決定痛改前非,好好修習《百丈清規》。這打經文的每一筆都飽含了我的悔過之意。”
等江玉瀅滔滔不絕,慷慨陳詞過後,老住持意味深長看了崇明一眼後才又轉向江玉瀅,把稀疏到不剩下幾根的白眉一抬,稍稍提高了些音量問:“竟是如此?”
自己這弟子,也沒幾日,倒是變了不少了。
“當然!”江玉瀅這一聲鏗鏘有力,怕是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那好那好,江施主有在誠心悔過,老衲放心了。既然如此,快到藥石的時間了,老衲就先回去了,江施主與我佛是有緣之人,趁這個機會讀幾本經書,想必是會有感悟的。”
老住持配合著她的胡言亂語了幾句後便叫上崇仁一起出去了。崇仁走的時候像看傻子一樣上下打量了二人一番。
他想不通,江玉瀅是傻子沒什麼好說的,怎麼連崇明也跟著一起傻起來了?難道是被奪舍了?
該不會真給她得逞了吧。
這門還沒關上呢,江玉瀅就迫不及待對著崇明小師父眨了眨眼,估計還想著能被誇幾句呢。
不過,還沒嘚瑟完,本該合上的門卻又被打開了,老住持沒進來,隻在門外朝江玉瀅問了句:“江施主剛才還抄寫了百丈禪師的二十條叢林要則,叢林以無事為興盛。修行以念佛為穩當。精進以持戒為第一。疾病以減食為湯藥。煩惱以忍辱為菩提。是非以不辯為解脫。留眾以老成為真情。執事以儘心為有功。語言以減少為直截。長幼以慈和為進德。不知後麵幾句江施主可否還記得?”
江玉瀅的臉色一下子黑了下去,倒是和五觀堂後廚灶台上的鍋底有的一拚。
這都是在說啥??誰說的??什麼要則??
自己怎麼可能知道??
還好這會兒老住持是站在門外的,江玉瀅把求助的可憐眼神投向了一旁的崇明小師父。
這叢林要則的後麵十句是:學問以勤習為入門。因果以明白為無過。老死以無常為警策。佛事以精嚴為切實。待客以至誠為供養。山門以耆舊為莊嚴。凡事以預立為不勞。處眾以謙恭為有理。遇險以不亂為定力。濟物以慈悲為根本。
這麼長一段話,怕是給江施主照著念都能結巴,怎麼才能準確無誤傳達呢?
崇明儘量不發出聲音地挪了挪步子,走到了江玉瀅身旁,俯下身在她的耳畔輕聲用微弱的氣音說:“學問以勤習為入門。因果以明白為無過。”
這兩句崇明說得太輕了,呼出來的氣息落到了江玉瀅的脖子上,酥酥癢癢的。她不免把頭一轉,不偏不倚正好對上了崇明的視線。
兩個人的臉離了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他的眼眸晶亮,同那寺後的山澗,清澈到不染一片塵埃。涼風從門裡吹進來,把燈芯的燭火吹得左右搖晃,忽明忽暗的燭光在他俊美的臉上婆娑流轉著。
想必這天上的神仙下凡也不見得能比此時的崇明小師父好看了。
意識到實在太近的崇明趕緊直起了身子,剛想脫口而出失禮意識到時機不對,慌亂間朝後退了兩步,手不小心碰到了案上的石硯。
“咣當”一聲,石硯重重掉到了地上。
就見那黑色的墨汁跟天女散花一般濺了江玉瀅居士服的褲腿一個滿。
本來上午崇明抄完經書墨早就乾了,誰知下午江玉瀅心術不正要學什麼圍棋,記不住叫法,隻得又磨了墨給她寫在紙上。
見這一片狼藉,崇明愣了半晌後徹底慌了,手足無措,語無倫次連聲道歉,“江施主,實在對不住,對不住......”
江玉瀅還沒見過他如此慌亂的樣子,趕緊擺擺手說:“崇明小師父,沒事沒事,洗一下就好了。”
顯然她的安慰並沒有進了崇明的耳朵,這會兒是他至今的人生裡最窘迫的時刻了。
其實說來也不是什麼大事,濺了姑娘一身墨汁而已。
老住持和崇仁聞聲進來,以為又是江施主惹了什麼事,倒是看見崇明低著頭,眼神倉皇不定,嘴裡不停道著歉。
一旁的江施主卻一個勁安慰著:“小師父,真的不是什麼大事,這居士服又不是啥值錢物件。”
這麼個樣子也不能再在藏經閣裡呆了,老住持讓兩人先回廂房清理一下,今日就到此為止了。
他本來也就是心血來潮想殺個出其不意,看看江施主要如何應對。
山裡清涼得很,即便是仲夏的傍晚,也是涼風習習,絲毫感受不到燥熱。
江玉瀅和崇明沐浴著拂麵的晚風往廂房的方向走去。
“江施主,是小僧......”
聽著崇明小師父又要道歉,江玉瀅趕緊打斷了他,一副雲淡風輕的神色,擺擺手說:“小師父,真的不用再道歉了。說來還得謝謝你呢,這會兒住持就放我們出來了。”
“可是......”崇明怎麼都覺得這錯誤太大了,心裡堵了一道牆,不知該如何彌補。
“沒什麼可是的,多虧小師父幫我抄了那《百丈清規》,要不然怕是得在這藏經閣裡又多關幾天了。”
江玉瀅嘴上如此安慰著崇明,心底已是樂到歡呼雀躍了,小師父明顯對自己有點意思了,要不然也不會三番五次幫自己。濺了一褲腿墨汁而已,瞧他剛才慌亂的樣子,還以為是犯了什麼不容饒恕的大錯呢。
好好利用在藏經閣獨處的這段日子,和崇明小師父心意相通指日可待。
還得給小胖子記上一功,明個再拿些糖給他好了,自己果然獨具慧眼,一眼就看出來小胖子是名得力戰將早早就將其收入麾下了。
不過她的如意算盤也就打了一個晚上,因為第二天江大善人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