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瀅沒想到崇仁的洞察力如此之強,今日也才是入寺的第二日,他竟然就把自己的心思猜了個透徹。
自己應該沒表現得太明顯吧。
不過即使被拆穿,此時揣著明白裝糊塗也為上策,她便故作不解地說:“不知崇仁小師父何出此言?”
崇仁他隻是剃了頭,穿著衲衣,心卻和佛祖隔了十萬八千裡,見她裝模作樣,毫不客氣就拆穿了:“少來這套,你就說是不是吧。”
聽聞此言,江玉瀅看出了崇仁隻是個假和尚,那便不用再有那麼多顧慮。
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佛說佛話,她最拿手了。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她一挑眉,不屑地回道。
“這廟裡的和尚有啥好的。”崇仁把掃帚隨意往地上一扔,一屁股坐在了長凳上,翹起了大雄寶殿的佛祖像看了能氣到開口說話的二郎腿,甚是嫌棄地說:“我看你也是個大戶人家的小姐,怎麼偏偏看上了個光頭和尚?”
這個問題,江玉瀅無法回答,她自己都納悶著呢。
“你若是覺得寺裡不好,下山去便是,何苦呆在這裡?”
“哼,你以為我不想下山啊。還不是那個老住持和崇明非要我留下,煩死了。”
江玉瀅眯起眼睛,將信將疑地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她隱約覺得,崇仁不是不能走,而是壓根兒不想走,口是心非。
不過再和他廢話下去,江玉瀅就要餓到神誌不清了,她便話鋒一轉問:“崇明小師父說讓你幫我留了飯菜,拿出來吧。”
崇仁看她使喚人的囂張態度,很是不爽,嚷嚷道:“你這什麼態度?我又不是你家下人。”
“你也知道我家有下人是吧,那還不趕緊討好我?日後你下山了,江大小姐我可是能幫你不少的。”
“切,得了吧,誰讓你幫了。”
崇仁比小胖子,小瘦子,小正經三個小不點年紀是大點,本質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孩子,從他說的話就能看出來。
叛逆,幼稚還有點矯情,江玉瀅自然是不會和他一般見識的。
崇仁嘴上抱怨著卻還是把飯菜端了出來,重重放在了桌上。
總算不是粥了,是正兒八經的米飯和三個素菜:豆腐,小白菜和筍子。
江玉瀅是吃肉的,對素菜興趣不大。
但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總不能吃一碗乾米飯下肚吧。
勉為其難,她還是夾了幾筷子素菜。
剛送進嘴裡江玉瀅頓時感覺整個人都得到了升華,仿佛置身於佛家裡的常說的西方極樂世界。
這是人間能有的美味嗎?
這還是她知道的豆腐,筍子和小白菜嗎?
怎麼各個吃起來比肉都香上好幾倍?難道是自己的味覺出了問題?
連連在心底感歎了幾聲後,她把滿是讚許的目光投向崇仁。他不是真和尚,自然也不用講那麼多規矩。
江玉瀅忽然一個巴掌狠狠拍到了他的後背上,發自肺腑連聲誇讚道:“莫非你就是傳說中的廚神?!這也太好吃了吧!”
“咳......咳。”崇仁被拍得五臟六腑都在震動,勾著腰猛咳了兩聲,一口氣差點沒提上來,麵紅耳赤地吼道:“你乾什麼??想殺人啊!!”
這一掌過於用力,江玉瀅自己的手掌都通紅疼得厲害,趕緊甩了甩。
“哎喲,對不住,沒控製好力度。”江玉瀅虛情假意道了個歉,然後繼續說:“你這手藝了得,在小小的白泉寺的確屈才了。日後要是下山了,儘管來找我。我們江家在朝安城裡有好幾間酒樓,你去跟著學個一年半載的,定能成大事!”
崇仁當然是不領情的,斜眼道:“得了吧,誰要去你家的酒樓。”
雖然他嘴上這麼說,但其實江玉瀅誇他做飯好吃,內心有點開心的。
“先彆著急下定論。反正你這手藝,比我家後廚做的好吃。素菜都能燒出這個味道,葷菜豈不是能媲美滿漢全席了?”
江玉瀅有個自己都沒發現的優點:毫不吝嗇對他人的誇讚。
懟起人來一套接一套不給喘息機會,誇起人來也是變著法子,用詞都見不著重複。
她邊誇,邊把飯菜吃了個精光。
吃一口,誇一句,誇到最後連崇仁都不好意思了。
“真有這麼好吃嗎?”
“有!當然有!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啊。沒想到你小子還有這一手!”
兩人正說著,崇明也來了。
“江施主,崇仁師弟的手藝不錯吧。”崇明進來,看她一臉滿足的表情,知道飯菜定是非常合她口味了,笑著說。
“崇明小師父,簡直太好吃了!禦膳房怕是都沒這個手藝。”
抓住機會,江玉瀅又把崇仁誇了一番。
崇明是過來給崇仁送衣服的,他身形太小,寺裡的衲衣都不合身,穿著做什麼都不方便。
他便將衣服拿去,自己做針線活給改小了點。
“小師父,你還會做針線活?”江玉瀅看著整齊的縫補痕跡,大吃一驚,崇明手未免也太巧了。
“在寺裡生活,多多少少都是會點的。”
“我的天,這也太厲害了,比我手巧多了。”江玉瀅剛把話說完,就感覺不太對。
女孩子家哪有不善女紅的道理?這被崇明知道了該怎麼想自己?
思及此她趕緊又補救了一句:“仔細看看,好像還是我比較厲害。”
崇明還沒發話呢,一旁看戲的崇仁先忍不住了。冷哼了一聲,連句謝謝都沒說便丟下一句“多管閒事”後,把她吃過的碗筷盤子收走進了後廚。
“喂,至少說個謝謝吧!”
江玉瀅對著他的背影大喊了一聲,為崇明鳴起了不平。
這孩子廚藝是了得,但完全不講禮數,得好好管教管教才是。
“江施主不用在意,崇仁師弟就是這性子。”
“他是怎麼來白泉寺的?”江玉瀅突然對崇仁的身世來了興趣,到底是經曆過什麼才能叛逆成這個樣子?
崇明微微歎了口氣,麵色也沉了下來。
“崇仁是昨年師傅去城裡做法事偶然在街上看到的。他那時候被人打得渾身上下都是傷,又幾天沒吃東西,奄奄一息,背回寺裡,崇真師兄給醫好了。”
“被人打???”江玉瀅提高了嗓音,不敢相信地問。
“崇仁雙親早亡,舉目無親,從小便靠著吃殘羹剩飯勉強度日。實在餓不過的時候便會去偷幾個包子饅頭,被店主發現後往往都是一頓毒打。師傅發現他的那日,他偷了富貴人家公子的錢袋,被抓了個現行。那公子找來家仆把他打了個半死後仍在了路邊。冬天,還下著大雪,要不是師傅恰好路過......”
江玉瀅聽完,久久不得平靜。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
自己生在富貴人家,沒有體驗過人間疾苦。
佛說眾生皆苦,唯有自渡。
可自渡談何容易?在江玉瀅看來,不過是不可渡的另一番說辭罷了。
江大善人行善好施,每月都會向窮苦人家分發銀兩,糧食不說。官府辦的施藥局,安濟坊,居養院,江家每年也會捐贈大量的錢財。
按江大善人的說法,江家祖祖輩輩靠著做生意積攢的財富本就來自於普通百姓,現在把它如數奉還也是理所應當。
江玉瀅和她爹一樣,見不得人受苦。
她明明不信佛,做的事倒是頗有幾分要普度眾生的意思。
走在街上,碰上行乞之人,都會給幾輛銀子。坐在轎上,也會讓人停轎,親自下來。
她也深知,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光是給銀兩隻能解燃眉之急,並不是長久之計。
她便建議江大善人在朝安城裡辦了幾所專門教授技藝的學堂。學費,食宿費皆免,每月表現優異者還能領到些許月錢。學成後要是願意也能直接去江家的各種鋪子裡幫工。
不過一家之力畢竟有限,幫不了所有人。
就像崇仁,要是自己能早點知道,他也不至於受這麼多苦。
崇仁這劍拔弩張的性子也有了解釋,江玉瀅不免心生憐憫,想著日後能幫的地方儘量一定傾力相助。
這個話題再繼續下去稍顯沉重,江玉瀅便換了個話題,轉而問:“小師父,接下來是要乾什麼來著?”
“崇靜,崇慧,崇德三人已在講堂等候,江施主請隨我前來,將由小僧教授佛法。”
崇明若是不提起,江玉瀅早把要和三個毛孩子一起學佛法的事情忘得一乾二淨了。
昨日才提,今日便開講,未免有些太迅速了。
不過這也是個和崇明增進感情的絕佳機會,可要好好把握。
“啊,對了,崇仁他不學佛法嗎?”江玉瀅一拍腦袋,突然想起來,比起自己,還是崇仁更需要佛法的熏陶。
“萬事強求不得,皆是一個緣字。等緣到了,他自然會學。”
崇明的話說得很委婉,其實就是他死活不願意學的意思。
對崇仁這樣的,佛祖的那套不強求,順其自然,隨緣的做法是不管用的。
威脅他說,不學習佛法沒飯吃,不講禮數不準睡覺才能有成效。
江玉瀅是個妥妥的行動派,隻要她想到的,就沒有不去做的道理。
她徑直衝到後廚,把正在衝洗碗筷的崇仁拎了出來。
“崇仁,你聽好了,從今日起,你就要與我,小胖子,小瘦子和小正經三人潛心學習佛法,不可怠慢!”
崇仁身子太瘦小了,比不上從小大魚大肉的江玉瀅,儘管拚死掙紮還是被她活生生拖了出來。
聽了這一番不知所雲的話,崇仁一臉厭煩,完全沒理解狀況。
不過也不知為何比起學習佛法,江玉瀅方才的那三個稱呼更讓他在意,便歪著腦袋問:“小胖子,小瘦子,小正經是誰?”
江玉瀅有些懊惱,怎麼大家都沒辦法體會到她取名的精髓,“這你都不知道?就是崇靜,崇慧和崇德那三個毛孩子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也太形象了!”
崇仁聽完,爆發出哄笑,捂著肚子,笑得人仰馬翻,嘴快咧到耳根了,根本停不下來。
腦海裡,完美把三個孩子的樣子和名字重疊在了一起。
崇明在一旁看著笑得眼淚都流出來的崇仁,心底淌過了說不出的暖意。
自昨年被帶進寺以來,他還是第一次見崇仁笑,而且是此般開懷大笑。
這位江施主果然不同尋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