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章(1 / 1)

一匹白馬出現在清水鄉中時,裡正的眉頭皺緊了起來。

按照往年的經驗,春耕結束之後,朝廷就會開始征役,看來今年也還是這樣。

裡正聽說書的人講,三百年前的時候,這片土地上的皇帝心地善良,講究個什麼……輕徭薄賦,並不怎麼經常征役。

唉,要是他活在三百年前多好。

非得活在這個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的亂世,一年到頭,除了種地就是征役……要他說啊,再這樣下去,指不定過個四五十年,清水鄉裡就沒有農人戶籍了!

大家全都跑去世家門下當佃戶去吧!

裡正歎了口氣,搖搖頭。

他感歎歸感歎,但州裡送下來的政令卻不能不聽,因此,從哪幾家征役這個得罪人的活啊,最後還是得落到他頭上來。

裡正背著手,朝著鄉鎮中央的那片空地走去。

裡正年齡已經不小,走得算比較慢的了,等他到了空地上的時候,四周好奇的孩子已經圍了一小圈,好奇地看著敲鑼將家家戶戶喊來集合的那個民夫,其中有幾個小孩甚至躍躍欲試地想要上去搶下鑼和錘自己敲。

那些被鑼聲召過來的大人一個個倒都愁眉苦臉的。

他們和裡正一樣,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位從城裡來的傳令少年將白馬栓在了空地上長了起碼五十年的大樹上,隨後從公文袋裡抽出一張紙卷,展開後對著雖然沒到齊但也差不多了的人群高聲喊道:“傳刺史大人令——”

裡正低下頭去,心想:倒是奇怪,往年傳令者哪有如今天來的這個少年一樣穿著甲的。

哪怕並非全甲,但光是看著護腕上用的金屬那明晃晃反光的模樣,就能知道這東西絕非普通士兵能夠擁有。

這怕不是位覺得軍營裡麵太悶了,找個機會出來放風的勳貴子弟吧?

*

“以工代賑?這是什麼?”

“去城裡蓋房子,這咱們倒不是沒乾過,但往年它都沒頂著以工代賑這個名頭啊——是又換了什麼法子來折騰咱們不成?”

傳令少年輕咳一聲,隨後用比剛才宣讀政令時更大的聲音道:“諸位父老鄉親!先安靜一下!”

四周在聽完政令上的內容後就開始交頭接耳的鄉民們安靜了下來。

傳令這份工作雖然算是公務係統中的底層水平,但隻要進入了這個係統,就天然比他們這群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夫強,少年說的話,他們還是會聽的。

少年將寫著政令的紙卷交給裡正,而後道:“刺史大人知道大家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政令,肯定不了解‘以工代賑’是個什麼意思!為了避免鄉親們恐慌,刺史大人特地讓我等傳令者為大家解釋清楚!”

“刺史大人說!以工代賑是為諸位在農閒的時候找個活乾——這和征役是不一樣的!乾這個活動時候包吃包住,也給工錢,一天的工錢按照十五文計算!刺史大人說,這是要簽訂契約的,州裡絕不會將該給諸位的工錢貪昧下來,要是有誰沒拿到工錢,”

“不過,這一次發放的工錢不會以銅錢或是銀子結算,刺史大人下令,工錢將會直接以鹽的形式發放!工錢兌換成鹽的時候,是按照不加鹽稅的價格折算的!”

“諸位!你們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四周的農人左右對視兩眼,都沒說話。

這以工代賑的待遇……是不是太好了些?

從前的勞役可是不給錢的啊!糧食什麼的也還要自備著,包住倒是包住了,但無非就是在一個棚子下麵席地而臥。

包吃,給工錢,一天十五文。

這是天上的神仙終於看他們生活不容易,於是打算給他們掉兩隻餡餅下來不成?

況且,結算工錢時給的,那可是鹽啊!

還是按照不用繳納鹽稅的鹽價來這算!

一時間,人群中雖然沒有站出來表示自己要去的,但交談的聲音瞬間大了一倍。

衛雲庭很有耐心地看著這群鄉民,他知道他們還不敢相信這麼好的事情會真切地發生在自己身上,知曉他們還需要更多的思考時間,以及一些真切地得到了利益的人來證明這般好事是真實的。

他畢竟也是在這樣的鄉鎮中長大的,在被衛家帶走時已經是個小大人的他當然也曾經想過自己未來會被征役,在被征走之後應當如何爭取著出人頭地。

他比洛州任何一個官員都更懂這些人的想法。

他也比洛州任何一個官員更懂,鄭含章給出的這份政令,是怎樣一份優待百姓的政令。

*

衛雲庭在剛得知鄭含章要他帶著軍中二十個比較機靈會說話,而且嗓門也足夠大的士兵去刺史府找他的時候,他在想的其實是:

這位七殿下莫非是打算讓這些人組團去那些豪門家門口喊點什麼?

結果到了之後才發現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鄭含章拿出了二十張抄好的政令,擺出了張仔細繪製了鳳凰城附近鄉鎮分布的地圖。

她向他們介紹了以工代賑,還教了他們一些話術以及必要的操作。

“其實需要的人並不多,”鄭含章身邊放著一堆小布口袋,她手中則握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正在上下拋接,“一個鄉裡,隻要征五個人來就行。”

衛雲庭很是不解:“殿下為何要派那麼多人?一共需要一百人的話,兩三個鄉就能湊齊。”

鄭含章笑著道:“當然不是為了這一百個人。我為的是二十個,乃至整個洛州全部的鄉鎮。”

她將手中那個布袋子打開,將裡麵裝的東西給衛雲庭看。

——裡麵裝著的,是剪成了大約半兩一塊的銀塊。

鄭含章道:“我要的是立木為信。”

立木為信,這個典故還是很有名的:

古有賢人欲變法,為求信於百姓,用重金求壯士將一長木自國都南門搬至北門。而當勇夫出現並實現了賢人要求後,賢人便當真給了勇夫許諾過的錢財。

衛雲庭當時就明白了:“那就需要選出前五個願意為了這些銀子冒險的人。等他們回去之後,自然會將自己所經曆的說給鄉民聽。”

鄭含章點頭:“正是如此。”

“而在一鄉都知道了我的以工代賑不騙人,而且待遇優厚之後,這消息一定會從一個鄉傳遞到附近的諸多鄉鎮,隨後,如網一般向外蔓延。”

這樣,政府的公信力就算是樹立起來了,她之後想做的一切,就都有了群眾基礎,也有了足夠多的人手。

畢竟,在亂世中,最能影響發展生產的因素,不是土地而是人口啊。

“我記得在軍隊裡也有類似的規矩,最早登上城樓的士兵被稱作‘先登’,會被重重賞賜,甚至平步青雲。願意先站出來的,不管是不是重賞之下出的勇夫,總歸能起到一個帶頭的作用。”

鄭含章將手上這個布袋子係好,然後扔給衛雲庭身邊的士兵:“每個袋子裡都有六塊銀子,一塊是歸你們的。來吧,一人拿一個。”

在士兵們上前來拿裝著銀塊的袋子時,鄭含章走到案前,對衛雲庭道:“衛將軍覺得,應該選哪幾個鄉下手比較合適?”

衛雲庭聽著鄭含章那略帶幾分詭異,甚至有點像土匪的用詞,想了想還是沒有糾正她。

他對洛州的地圖是了如指掌的,鄭含章此時放在桌案上的這張他也會背,於是很快點出了幾個名字。

鄭含章掃了眼地圖,看到這幾個鄉鎮確實都比較分開,滿意地點了點頭:“好,既然衛將軍你已經全部明白了,那這件事就全權拜托給你啦!如果你的士兵還有什麼不會的,就你來教好了。”

衛雲庭答應下來,隨後又好奇地追問了句——在方才聽鄭含章頭頭是道地講著以工代賑的時候他就想問這個問題了:“但是殿下,您為何要用鹽來結算工錢?”

他沒想到鄭含章臉上竟然會露出點孺子可教的滿意表情。

有些驚訝地聽鄭含章背著手,和個小大人似的一邊踱步一邊說:“因為先前衛將軍你斷趙軍糧道的時候,掠來了很多的鹽。”

鹽是行軍打仗中必備的東西,人大量運動需要很多鹽,戰馬需要得則比人多很多。

上次趙國出征,需要考慮返程的後勤,還需要考慮軍隊中那麼多的戰馬,所以押送的糧草中就有很多的鹽。

這些鹽多到什麼程度呢?

多到能夠讓整個洛州的軍隊,從人到馬,足量吃上三個月。

——畢竟,誰叫趙軍人數也更多呢。

“咱們雍朝產鹽地稀少,產量也不足,所以鹽價貴,征收的稅也重,我記得現在的鹽價已經到了五百文一鬥,百姓不怎麼買得起,更不舍得用,但是不吃鹽,人畜都會沒力氣,那就更無法繼續生存。”

鄭含章笑著,但是笑中帶著歎息。

她確實了解過鹽價,衛雲庭記憶中一鬥鹽的價格比五百文稍微貴一些,但也就一二十文的樣子。

很準確的數字。

鄭含章:“所以,留足之後與趙軍對戰時要用的鹽,剩下的就先給百姓吧。他們沒有門路買鹽,而且發工錢的話,能換到的鹽更少——最後還有一個原因,對於豪強來說,倒賣物資比直接拿錢便宜。”

她還是很擔心豪強會不會派人出來搶占以工代賑的份額,從而將本應該給到百姓的東西都截留走到。

而關於三個月內趙國出兵的判斷,鄭含章也是告訴過衛雲庭的,而且比劉毓更早。

此時,已經將想法從預防豪強調回和趙軍作戰上的鄭含章頗具野心地補充了句:

“趙國的晉州,可是天下有名的產鹽之處,而且我記得,它距離洛州也不是很遠。或許要不了多久,我們這兒就能吃上便宜的鹽了呢。”

好巧。

衛雲庭心想,他在聽到了晉州產鹽而且距離洛州不算太遠之後也當即產生了和鄭含章差不多的想法。

他點頭:“誠所願也。”

*

這位殿下,當真是一位很容易讓人心生敬服的殿下。

以工代賑,而且還不發錢幣,轉而改發物資。

這樣的辦法真是巧妙,既可以儘量減少豪強侵吞搶占,還可以讓百姓有事可做,從而一定程度上減少鄉間鬥毆之類的事情發生,更能夠讓百姓在一次次以工代賑中逐漸重建在戰亂年代被摧毀的、對執政者的信任和好感。

在有了這麼個好政策後,殿下甚至還能想到同樣完美的將這個政策推廣出去的計劃。

皇後娘娘為何會覺得這樣一位天縱英才的殿下會很需要他當下屬輔佐,若是沒了他就要糟呢?

明明殿下很厲害啊。

殿下在統軍上的能力大約和他相當,而在內政方麵則遠遠勝過他幾十倍、上百倍,完全就是皓月之光與螢火之輝的差距了。

給祖父寫的信上得加上這條:皇後娘娘太小看殿下了,又或者,是太過謙虛。

陽光穿透樹葉間的空隙,照在了他的眼睛上。

衛雲庭眨眨眼,偏了下腦袋,也順便收回洋洋灑灑了一片的思緒。

現實中隻過去一瞬不到。

他繼續看著麵前的人群。

其中,已經有人猶猶豫豫地伸了腳,走出了半步距離。

他乾脆推對方一把,從懷中將布袋子掏出來:“另外,刺史大人還有令:本次以工代賑,每鄉僅需五人,這第一批參與以工代賑的五人,將額外得到半兩銀子的補助,算是刺史大人感謝這幾位願意付出信任者的禮贈。”

衛雲庭話音剛落,剛才已經邁出了半步,猶豫著的那個人直接向前撲倒在了地上,他向前伸直手臂,抬著沾了泥土的腦袋聲嘶力竭:“某!某願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