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1)

世家,朱家。

在前朝編撰的《世家譜》中,朱家算是個三流世家。

原身雖然天賦隻是中人之姿,但《世家譜》這類的東西,是她從小就被陳皇後要求必須背下來的。

鄭含章隻在記憶裡稍稍搜尋了一下就找到了全文。

三流世家這個稱呼聽起來不怎麼威風甚至略顯丟人,實際上的影響力是很不小的。

畢竟,一流的世家隻有一個,那就是皇權所在。

而二流的世家,則是那些權傾朝野、四世三公,就連皇帝都要客氣相待的家族。

在這種背景下,三流世家其實遠沒有那麼三流。

朱家前任家主,是在雍朝建立的時候立過功的,功勞不小,於是在他仙去之後,朱家仍然是個不需要繳納賦稅的家族。

鄭含章不是不懂佃戶,她先前沒反應過來純粹是因為她才剛剛穿越到這個時空來,對於這些之前都隻在曆史書上用文字形式見過的詞彙,需要一段時間才能反應過來。

佃戶,其實不僅僅是如馬霽剛才說的那樣,將自己賣身給了世家,為世家做工,更是一群隻需要對買下了他們的世家負責,不向國家繳納稅款、不履行徭役、不被征兵的“不存在的人”。

如果說得更危險一點,這些被買下來的佃戶,其實有點類似於西方封建製度下的“我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這一概念。

佃戶的田來自世家,繳納的錢糧都給世家,在農閒的時候出賣勞動力給世家,戰亂年間還可以成為世家的部曲,而這一切對於國家來說都是不穩定的因素。

不管是在這個世界,還是在鄭含章穿越之前的曆史線上,都出現過能夠振臂一呼在都城裡拉起三千私兵部隊的世家。

三千人,說多不多,說少那也絕對不少了。

要是都城裡亂起來,這三千人都能把皇宮給占下來!

所以,對於從來信奉“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這一理念的曆朝皇室來說,佃戶是他們要努力將其轉化為普通自耕農的一群人。

為了更多的稅、為了更多的可支配勞動力,也為了削弱世家的力量,讓他們無力與皇權抗爭。

鄭含章在心底冷笑:她還以為大火和遷都已經將世家的力量全都弄出了洛州地界呢。

她相信陳皇後的挑選眼光,所以此時隻覺得:哪怕是在已經被世家放棄得差不多了的洛州,都能隨隨便便就遇上一塊屬於世家的地,那要是在世家力量盤根錯節的地方,還能有屬於百姓的田畝嗎?!

世家……世家。

社會中上層的階級在這個科舉製都還沒有出現的時代把持了幾乎所有的教育資源,以及除了軍隊之外所有的上升渠道。

如何從這幫家夥手中奪走權力,將這些都收歸皇權所有,鄭含章心想,從現在開始,這就是她實現自己治理好全天下這個目標的階段性任務之一。

皇帝未必比世家更無私,但是,在這個時代背景下,也就隻有皇帝會將天下四海視作自己的資產,而出於利己的思考角度,皇帝自然而然會想著讓全天下過得更好。

不這麼想的皇帝,要麼是被大臣、宦官蒙蔽在了信息繭房裡;要麼就是徹頭徹尾的蠢。

鄭含章沿著田壟往前走去,衛雲庭跟在他身後,將本應該排在第二位的韋淮擠到了第三個。

韋淮:……

也是,田埂上路難走,殿下要是走不穩了,按照衛將軍的身手,還能在殿下滾到地裡之前把殿下撈起來。

於是他安分地跟在了後麵。

這種辛苦的工作,就讓同事來好了。

*

待走近一點,原本在耕地的男人也從被汗水模糊的餘光裡看到了這一行來人,他直起身來,左手有些艱難地搭在了腰上,扶著自己站直了些。

他知道往這兒來的這幾位都是大人物,為首的那個少年身上穿的衣服在陽光下甚至是閃著光的,男人惶恐得厲害,他這輩子見過最厲害的人也就是朱管家——但是那位管家的衣服也沒有這麼華麗。

他下意識想逃跑,但剛剛耕種完那麼一大片地,不直起腰來還好,這一站起來就腰酸背痛,想跑也跑不了。

沒辦法,他隻能步履蹣跚地慢慢迎上去。

鄭含章看著他走得艱難,乾脆讓衛雲庭把自己扶下來田埂,站在還沒有翻種過的土地上朝著男人那邊走去。

男人一見了鄭含章就要跪下,膝蓋軟了,手也不知道應該往哪裡放,鄭含章連忙伸手扶住他。

乾農活的男人力氣很大,鄭含章完全拉不住他,差一點就把自己好不容易養好了些的右肩傷口弄得撕裂,好在衛雲庭反應夠快,他也伸手托住了男人的手臂。

衛雲庭的力氣那就不是一個莊稼漢可比了,男人被他架著,膝蓋都彎不下去,有些呆滯地看著麵前這一行。

鄭含章衝他笑了笑:“莫跪,老伯,我們隻是在……”

她頓了頓,然後表情嚴肅,義正辭嚴地說道:“上山下鄉,深入調研。”

男人:“……”

他這輩子從來都沒聽過這倆詞,一時間呆呆愣愣:“啊?”

*

彆說男人了,跟著鄭含章一起來的這幾位也完全沒聽說過這兩個詞。

但是不妨礙以他們的學識,能夠在短時間內理解、消化這個詞的意思。

馬霽砸吧著這兩個詞的意思。

上山下鄉……就是去農人生活的地方,走到農桑的第一線去,親眼看見雍朝的百姓是如何耕種、如何生活的。

而深入調研,應該就是在上山下鄉之後,通過細致的觀察,不放過每一個細節地尋找可以改進的問題。

隻要找到了問題,那麼在集思廣益的情況下,難道還用擔心問題不能解決嗎?

就算一時半刻解決不了,將來也一定能有人解決。

最怕的是找不到問題。

馬霽從自己的“戀愛”經曆中汲取了靈感:要是那位拒絕了他,嫌棄他長得不好看的美人能夠告訴他,她到底不喜歡他長相的哪一部分,那他就可以努力去改改。

除了天生的五官調整不了之外,她要是不喜歡胡須,那他就把胡須剃了;她要是覺得他頭發裡麵夾雜著很少許的白,看著年齡大,那他就去染發;她要是嫌棄他頭發看著稀少,那他就戴假發……

總之他有一顆有則改之的心啊!

然而美人隻說了覺得他醜,而他自己根本找不出造成了“醜”的問題在哪裡,這才從被拒絕後一直傷春悲秋到現在。

馬霽覺得自己像是含著一粒鹽津的蜜餞,將這簡單的兩個詞語琢磨出了很深的滋味。

他不由得在心裡感歎起來:這位七殿下可真是個妙人啊,微言精義,字字在理。

另外,剛才殿下扶著那名農人,讓他不用跪的時候,伸手的動作那是真的一點都不猶豫啊。

就像是……就像是在殿下眼中,根本沒有什麼上下尊卑的差彆,隻有殿下需要關懷的子民一般。

另一邊,跟著來的、由衛雲庭的親衛擔任的臨時侍衛抱來了幾張折疊的胡凳,打開後放在地上,鄭含章以及各位有官身的一人一張,他們還很有眼力見地給男人也安了一張。

順便還往他手裡塞了一把銅錢。

金餅銀餅,出發的時候雖然也帶了,但就算絞一點下來給這農人,他應該也不會知道能在哪裡將銀子換成錢。

男人下意識地拿了銅錢,短暫的片刻後,他小心翼翼地背過手去,將銅錢塞進了袖子裡,手指抓著袖子邊,不讓它鬆開。

而後,他沒塞錢的那隻手提著自己滿是塵土、灰撲撲的衣角,看著凳子不敢坐。

“坐,坐嘛。”

鄭含章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用自己身為貴人的身份“強迫”著男子落座,隨後又讓人拿了一個水囊給他。

“實地考察需要了解很多東西的,老伯,我要問的東西有很多,你若是不潤潤嗓子,一會兒說著說著就啞了。”

鄭含章在男人喝過水後就沒再提彆的要求,而是直接開始了詢問,她裝作自己沒看見男人隻占了不到三分之一個凳麵的坐姿,還有他那黑黝黝的、滿是皺紋的臉上藏不住的慌張和害怕。

想要改掉這些,可非一日便能功成的。

鄭含章問:“老伯如今多大年紀?家中幾口人?”

她原本還想再問問籍貫,轉念一想還是沒有直接在現在問出口。

男人緊張得很,聲音帶著哆嗦:“今年、今年……貴人,小的記不得。”

對於窮人來說,生日和一年中每個日子都是一樣的,緊巴巴地過,盤算著未來要怎麼辦。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愁苦和辛勞中滑走,誰又能在這樣的情形下依舊清楚地記得自己度過了多少個春夏秋冬?

鄭含章擺手,聲音再次放軟了些:“無妨,無妨,那你家中還有誰呢?”

男人:“一個婆娘,去年病死了,生了三個娃,倆個男娃,一個女娃。”

他一邊說,鄭含章身後的書吏一邊快速記錄下問答的每一句。

鄭含章問得細,語氣也好,沒用多久男人也算是打開了話匣子:“……去年的收成也還行吧,給主家交了六成,剩下的這些,我婆娘走了,就夠咱家吃這一年了。”

“種子、牛,這些全都是主家借的,主家還給我這七十畝地種呢!地是多了點,以前婆娘在的時候種得過來,今年……今年就多乾點,也讓那幾個娃幫著點。”

“娃?娃都去拾柴咧!”

“小的不是洛州人,小時候跟著爹娘逃荒來的,以前是哪裡人,不知道。”

鄭含章問:“你可知道,現在的皇帝陛下很早就下過令,但凡在我朝疆域內落腳,並落戶定籍了的,男子授田四十畝,女子二十畝。你可以不問主家借地借牛,這些官府都會給,借牛和耕具也不貴,給足牛在你的田裡耕種那段時間的草料,再有一個銅板就夠了。”

昨天她拉著馬霽問了很多,現在的她知道銅板的購買力,一文錢,差不多能買一個雞蛋。

對於農人來說,雞蛋是珍貴的東西,但還沒有珍貴到一年吃不起一個,官府定下的租借價格其實挺良心。

男人愣愣的,看著鄭含章腳邊的地,不說話。

鄭含章覺得自己應該將男人說動了些,於是趁熱打鐵:“若我說,我能保證你得到屬於自己的地,而且以後隻需要繳朝廷的田賦,隻收一成。要是打仗了,也不多收,頂多拿三成,但大多數時候,二成就頂天了。”

鄭含章覺得自己勢在必得——她都將不當佃戶的好處說得那麼詳細了。

然而男人卻搖了搖頭。

他慢慢說:“主家是好人哩,賣給主家,就不用當兵。給主家乾活也就累點,小的習慣了,但是當兵,當兵死了,娃也得餓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