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 / 1)

鄭含章笑眯眯地看著對麵這個比自己高出兩個頭的中年人,點點頭。

劉毓皺著眉。

事實上,若是放在今天這場大勝之前,鄭含章提出這個要求,他是一定要努力阻攔一番的。

雖然最終如何不取決於他——否則原身也就不會親自帶兵出城與明顯強過己方的敵軍正麵對決了——但是說了不聽不代表著他不說。

但是今天這場勝利過後,他對鄭含章難免高看一眼。

這位年少的殿下可不是瞎貓碰到死耗子地靠著運氣獲得了這場勝利,先前麵對著洛州群臣,殿下條理分明、邏輯清晰地詳細說明了自己是如何想到這一計策的。

劉毓道:“臣以為,若要夜襲,一百騎兵……怕是不夠,但若是拿出更多的人手來,又怕夜襲不成,朝邑城內反而不穩。”

鄭含章沒有說話,劉毓見狀,便解釋道:“趙國久與北地諸胡勾結,人強馬壯,若以小股部隊與其交戰,恐怕對我方極為不利;另外……殿下年紀小,大概沒有聽說過斛律羨。”

鄭含章在記憶裡搜索一遍,意識到確實沒聽說過,便對劉毓道:“還請長史詳細說說。”

劉毓道:“他是趙國大將,十七歲時便入軍旅之中,有過多次以少敵多的勝績。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十七年前燕趙交戰,趙軍敗退,他一人扼守洛水浮橋掩護,擋下了數萬燕軍,直到天將破曉才燒橋離去。”

鄭含章穿越之前的曆史水平還行,況且考公的準備大大增加了她知識麵的廣度,因此她也知道,這樣的猛人可以存在於現實,而不僅僅是演義中的誇張。

——但,這麼猛,多少還是讓她有些心驚。

鄭含章:“斛律羨現在正在敵營中嗎?”

剛問出這句話,她便搖頭否定了自己:“不,斛律羨十七年前就已經有如此表現,如今在軍中的身份地位必然不低,他不會來。”

正如天無二日,國無二主,軍中也不能有兩個主帥。

否則,若是兩邊下達了不同的命令,將士們又要如何執行?

劉毓道:“正是。但斛律羨未來,他的長子斛律明珠卻在。”

他將雙手背在身後,憂愁道:“斛律明珠勇武不亞於他的父親,十五歲時率軍北上向胡人買馬,胡人輕視他年少,笑話他,他便彎弓對天,竟射落一隻海東青,胡人便敬畏他。”

鄭含章:“那今日兩軍對陣,怎麼不見這位射鷹將軍出來力挽狂瀾?”

劉毓琢磨了下:“斛律羨和司馬回的關係似乎不大好。估摸著……是給放到後軍去了。”

他畢竟隻是個洛州長史,在洛州這個地界都算不上二把手,對彆國朝堂上的事情知曉得也不怎麼多,隻大概風聞過這樣的消息。

鄭含章心想,這時候吃瓜係統的重要性就凸現出來了,不過,天曉得要刷上多久才能刷出和這兩位大佬有關的瓜條。

她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不過,劉長史,我仍然認為我軍今夜得有一場夜襲。”

劉毓驚訝抬頭,正對上鄭含章那笑得像是偷著了腥的小狐狸一樣笑得極為開心的臉。

鄭含章慢條斯理地補充道:“但是,我們的騎兵並不會衝進敵營。”

“我隻要求這支騎兵在敵營外頭發出些大的動靜,然後朝著敵營射出些火箭,驚擾到那些士卒夜間的休息就好。”

*

夜深了,軍營四周也安靜下來,司馬回卻左右睡不著。

他率軍進攻朝邑城已有將近兩個月的時間,但是到現在為止,都沒能將城打下來。

兩個月的時間對於一場大戰來說並不算長,但是對於一座城池的攻防來說便很不一樣了。

漫長的攻而不克的時間本來就讓軍心變得像是乾燥的木柴,隻要一丁點火星就能引燃,更彆說今天上午還吃了一場敗仗。

對於攻城方來說,氣勢一旦低落下去,就再難重抬起來。

司馬回坐在榻邊,想起在今日早晨,大軍敗退之後他在軍營中聽到的聲音。

那是一個他記得名字的高級將校,而對方在抬手擦了臉上的血後,歎息說:“打又打不下來,乾耗著還要死兄弟們,不如回家得了。”

當時,聽到了他說的話的那些士兵幾乎全都露出了哀戚的神色。

司馬回當機立斷,斬殺了那個高級將校。

他動搖軍心,不管落到哪個主將手上,都必死無疑。

但當對方的血噴出來,落在身邊那些人身上的時候,司馬回看到每個人的神色都是全然的驚恐,而他們眼中的自己則猙獰而扭曲。

……他們想要退回趙國,放棄啃下朝邑城這塊骨頭的想法已經形成了,而這些人的願望正在擰成一根他這個主將也無法動搖的繩索。

除非司馬回能夠為他們帶來一場大勝,否則退兵的未來便近在眼前。

司馬回……

司馬回懷疑自己做不到。

朝邑城的城防太好了,劉毓這個長史在鄭含章不發話的時候就是主事人,而他雖然不是個優秀的統帥,做事卻一板一眼,從始至終沒能給他太好的攻城機會。

而鄭含章……原本他以為這位皇子是自己的機會,卻萬萬沒想到……

司馬回口腔發乾,感覺肺腑中已經鬱結了一股焦躁且無法對外發泄的悶氣。

要是朝邑城內的守軍知道了這些……司馬回扶著額頭,過了好一會兒,他叫帳外值夜的親衛:“等到明日,去後營請斛律將軍來中營,我有事要與他相商。”

他說完這個安排後就躺了下去,他如今已然四十五了,不是當年那個二十歲剛出頭,能夠三天三夜轉戰千裡不眠不休,甚至在到了戰場後還能殺敵過百青年了。

他需要休息來彌補心力上的消耗。

士兵們心思動搖,歸鄉心切,他難道就一點都沒有被動搖嗎?

隻是這一覺睡得並不踏實,在夢中,司馬回隱隱約約地聽到幾聲密密的鼓點,長久的軍旅生涯讓他的身體先於他的大腦反應過來,他猛地站起,衝出營帳。

在黃昏之前,司馬回就已經提前安排好了以防雍軍夜襲的準備。

他知道對方今日一場大勝後必然士氣高漲,想要趁勢打出更大的戰果也是理所應當,所以準備得格外妥當。

因此他確定隻要雍軍敢往陣地裡衝,有一個算一個的都隻能有去無回。

“但是將軍……那支騎兵在衝到距離營帳一百步的時候就調轉馬頭回去了,他們用火箭燒了最外層的幾個帳子,但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做。”

親衛在說這段話的時候語氣飄忽。

大半夜的,跑出城來,不為了夜襲就為了拉個練?雍軍自己難道不睡覺的嗎?

哪怕他親眼看見了雍軍的所作所為,但他現在隻懷疑自己的眼睛。

他看向司馬回,卻發現司馬回垂著眼,不言不語。

他隻以為將軍是在判斷敵軍如此行動的原因,卻不知,此時司馬回心中黯然轉過一個念頭:

這一次……怕是取不下朝邑城了。

*

司馬回所擔心的事情早在他一刀斬了那個高級將校後不久便發生了。

鄭含章在獲得勝利後就開始馬不停蹄地刷起了對麵吃瓜係統,要不是可以自動刷新消息,她覺得自己可能會在這項重複的工作上耗儘自己的耐心。

趙軍營中情況和她的預期相差不大,因此她原先設想的計劃得以相當絲滑地付諸實踐並執行了下去。

攻心為上!

今夜,她圍著鬥篷,看向前方平原的儘頭。

星辰低垂且疏朗,風自天儘頭吹來,吹得她胸口生出一股豪邁的英雄之氣,差一點就想要開口吟詩一首——好在,她及時想起了自己那比“大炮開兮轟他娘”好不到哪裡去的作詩水平。

鄭含章將詩情憋了回去。

趙軍軍營中的動亂持續的時間並不很長,加起來也隻有半個時辰左右。

但是,這支虛晃一槍的騎兵隊伍從出城到回城,總共也才不過花了十幾分鐘而已。

她看著對麵軍營中逐漸熄下去的火光和燈光,耳中也逐漸聽不到那麼多的吵嚷喧鬨聲了,抬手掩住打哈欠的嘴:“哈——我得回去睡了,否則樓嬤嬤絕對饒不了我。”

在走下城樓之前,她對仍然非常興奮,看起來今天晚上大概是用不著睡(當然也肯定睡不著)的劉毓、李由之以及其他幾位洛州官員說道:“諸君曉暢軍事,必然也擅長判斷敵情,若是諸位覺得趙軍已然睡下、放鬆了警惕,未必不能在今晚再來上一次。”

李由之目送著鄭含章在仆從的攙扶下,護著那大家都快要忘記的受傷的肩膀一步步走下城樓,等她的背影終於徹底消失在他的視野中後,他低聲感歎道:“用兵之道,攻城為下,攻心為上。”【1】

劉毓頷首,下巴上略顯稀疏的胡須又一次被他的手指撚過,天曉得有沒有又帶下來一根:“彼下我上,勝負將分!”

*

在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幾乎每天晚上,趙軍都能聽到那奔騰的馬蹄聲。

時間不定,次數不定,甚至……是不是騎兵都不一定。

有時候是在剛睡下那會兒,有時候則是在睡夢正鼾之時;有時候一晚上來個兩三次,有時候一次都不來。

趙軍也不是沒有試圖將來夜襲乾擾他們睡眠的這支小股部隊全殲過,但是準備特彆充足的那次,他們嚴陣以待而來的,竟然是一群尾巴上綁著火把、背上紮著稻草人的牛羊!

羊倒也罷了,牛皮糙肉厚不會被輕易殺死,速度又快,力氣又大,橫衝直撞著還傷到了不少趙軍士兵。

雖說最終都弄死了,還給趙軍加了頓餐,但是夜晚一直睡不著、睡不好的問題,可不是靠著吃一頓肉就能解決的。

想睡,但是又不能睡,畢竟萬一不管不顧地睡下之後雍軍傾巢而出呢?

俗話說得好,隻有千日做賊的,沒有千日防賊的,這樣緊張兮兮的日子是真的過不下去了。

司馬回的軍令之下,趙軍直得這般一天天熬下去,疲倦,且精神時刻緊繃著。

就算是琴弦,一直這麼繃緊著,也是會斷的。

更何況是人呢?

光是反擊便已然如此困難,就更彆說白天攻城了。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那支最近被鄭含章養得晝夜顛倒,但是精神相當飽滿的騎兵隊,為了保證他們的睡眠質量,鄭含章還特地讓侍女們縫製了一些羊毛耳塞用作隔音。

甚至他們的馬匹都是被格外精細地喂養著的,做為守城的一方,朝邑城中並沒有太嚴重的後勤壓力,所以這些良馬能夠發揮出最快的速度,載著這支騎兵隊快去快回,讓追出來的趙軍隻能吃上一嘴夜晚的涼風,連馬尾巴都抓不著。

終於,在抓也抓不著,擋又擋不住的痛苦之中,趙軍中發生了營嘯。

——鄭含章早早便預言了的營嘯。

長期處於高度緊張狀態下士兵在夜晚的睡夢中突然驚醒,一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就高聲喊出“雍軍夜襲”這樣的話語。

恐慌和混亂隨之而來,軍營中秩序潰散,哪怕相隔一段距離,朝邑城上仍然能夠聽到那混亂的嘶吼呼喊。

而雍軍從幾日前就開始準備著了,在這一現象發生的瞬間,城樓上的夜探迅速將消息傳遍全城,隨即最近幾日已經在鄭含章的安排下分批次調整過睡眠時段的雍軍大開朝邑城門,以在對比之下顯得格外飽滿的精神朝著趙軍軍營衝殺而去。

再怎麼擅長指揮的將領,在軍營已然亂成一鍋粥的時候,都隻能承認自己已無力回天的事實。

趙軍已經開始自發地朝著趙國邊境退去,他……無力阻攔。

司馬回倉促上馬,在撥轉馬頭,朝著趙國方向跑去的時候,他放眼四望,將勢不可擋的雍軍士兵、潰逃的趙軍士兵、被火點燃的營帳以及更遠處城樓上燈火通明的朝邑城悉數印在眼底。

“含章小兒……”他攥緊拳頭,骨骼咯吱作響,“待我再來時,必克朝邑城,懸汝頭於城牆上!”

*

司馬回的這番狠話,鄭含章是聽不到了。

她做為傷病員,能夠站在城牆上看完這場徹底的勝利就已經很不錯了。

她美滋滋地選擇先回去睡一覺,等醒來,劉毓他們已經安排好了戰場清理等等收尾工作,她再出來完成最後的那些工作——比如說,宣布封賞。

睡覺是一定要睡的,畢竟她現在的身體才十三歲,不睡覺就長不高,她才不要當一輩子的矮子。

這一覺就睡到了大天亮。

樓嬤嬤將她喚醒時,鄭含章還想要再賴會兒床。

若是在前幾日,樓嬤嬤必定應允,但是今日,她卻扶著鄭含章坐起來:“今日不行,殿下,援軍來了。”

鄭含章很驚訝於援軍到來的速度和效率,贏了之後才來,這和一些電影電視劇中最後才姍姍來遲的警方有什麼區彆?

隻是,哪怕她心裡再怎麼嘀咕,表麵上仍然需要感謝朝廷,感謝那路援軍。

她現在的身份可是“皇子”,好歹也是個政治生物,軍隊中的人,能不得罪最好一個也彆得罪。

於是,鄭含章匆忙但卻衣冠整齊地趕去前堂。

還沒走到堂前,穿過敞開的大門,她便已經看到堂中站著的高挑人影。

全身帶甲,身姿挺拔。

“末將衛雲庭,原是奉命來援朝邑城的。見過七殿下,還請殿下恕臣甲胄在身,不能全禮。”

那人在鄭含章走進堂中的第一時間就轉過身來對著她,拱手一禮。

鄭含章瞧見:他身量雖然高挑,但麵容卻還有一兩分稚氣未脫,完全就是個少年將軍。

衛雲庭就保持著這麼個姿勢,不等鄭含章來得及請他“免禮”,便快速抿抿嘴唇,接著道:

“隻是,三日前,末將在城外彩石丘上望見趙軍陣勢,覺得朝邑城大概用不著末將支援也能獲勝,便自作主張地……”

在說到“自作主張”這幾個字的時候,少年的聲音心虛地低了下去,不過等這四個字蒙混過去後,他的聲音重新變得清晰。

“去斷了司馬回的糧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