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了一天米,所有人都精疲力儘,趙念安從來沒想過做善事也這麼累,回去路上就像沒骨頭似的扒拉在沈容身上。
沈容見四下無人,便將他背到了身上,趙念安嚇了一跳,倏地瞌睡就醒了。
“怎麼能叫你背我,快放我下來。”
“不妨事,沒幾步路。”沈容回頭看他一眼,笑道,“環著我的脖子,小心彆摔了。”
趙念安訕然道:“這怎麼行呢......”話雖如此,手卻緊緊環住了沈容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後背上。
沈容背著他走了一段,笑說:“平日裡見你吃這麼多糕點,卻也不沉。”
趙念安抿嘴笑了一下。
方德子捂住眼睛,真是沒眼看喲。
等回了房,方德子立刻打水給趙念安沐浴,今日可真是好一通忙,可不得好好泡個澡解解乏。
一通折騰下來,等趙念安與沈容都洗好了澡,已經是亥時三刻。
趙念安躺在床上哭喪著臉說:“我手臂沒知覺了,是不是掉下來了。”
沈容倏地一笑,他坐上床,把趙念安扶起來抱到懷裡,說:“我給你捏捏肩膀。”
“也好。”趙念安享受著他的伺候,帶著倦意問道,“你怎麼不累?”
沈容張了張嘴,剛想說他練過武,話鋒一轉卻說:“我也累,不如你也給我按按。”
趙念安立刻噤了聲,裝作聽不見的樣子。
沈容給他捏完肩膀又給他按胳膊,趙念安一臉享受躺在他懷裡,舒舒服服地籲了口氣。
趙念安突然想起什麼,睜開眼問道:“你為何囑咐方德子不許主動提及你我姓名?我聽說派米前都要歌功頌德好好誇讚自己一番。”
“這麼大的陣仗,便是不說,全縣百姓也都知道我們姓甚名誰,領米自然是高興的,倘若我們居功自傲,自以為義,百姓嘴上不說,心裡隻會覺得你偽善,興許還會覺得你既是王權富貴,便理所當然應該庇蔭他們。”
“自然是理所當然,有何不對嗎?”
“道理是如此,可人心卻不是,醫得好他們的身體,卻醫不好他們的心,他們心裡的苦需要的不是施舍,而是感同身受,你隻有將他們的苦高高掛起,他們才能將心裡的怨輕輕放下。”
趙念安細細琢磨他說的話,覺得甚有道理,半晌失落道:“不愧是金科探花,想的比我深遠許多,我確實不如你。”
沈容停下揉按的動作,擁著他的身體笑道:“我有深謀遠慮,你有宅心仁厚,你我豈非絕配?”
趙念安臉頰通紅,心跳也極速加快,就像點了火一般,被沈容抱住的地方渾身泛起熱浪。
沈容見他不出聲,抱著他順勢躺下,淡淡道:“夜深了,安置吧。”
今日確實是累壞了,縱使趙念安心裡有些小心思,一轉眼也拋去了腦後,抱著沈容的胳膊睡得酣甜。
沈容探出一根手指,悄悄撩開他臉頰處的散發,屏氣凝神湊上前,小心翼翼含住他的嘴唇,輕輕吮了兩下,然後將他抱進懷裡緩緩合上眼。
*** ***
沈容來時做過一番了解,加上這幾日的暗中查訪,幾乎已將事情來龍去脈摸清楚。
五年前江南突發旱災,百姓饑荒泛濫,朝廷撥下的賑災糧餉卻沒有到達山海州,與此同時偏遠的高山縣地界卻出現了大量米麵糧油,彼時王富海不過是當地錢莊老板,小有家資,他自稱動用錢莊存銀去北方采購了一批米麵,入價不菲且運送艱難險阻,故隻能以高價出售,朝廷糧餉遲遲不到,包括高山縣、四崖縣在內的周邊縣城隻能傾舉家之力采購王富海的貴價米,許多百年老字號的店鋪為了維持生計也為了照顧夥計,以店鋪抵押向王富海錢莊借貸銀兩,又用其銀兩采購米麵,王富海的錢左口袋出右口袋進,加之其九出十三歸,利錢甚高,王富海在瞬息之間積累了大量財富,他又以這些錢財,或哄或騙或威脅,迅速買下了東西兩條街的店鋪,至此高山縣所有百姓生計全為他所控。
一年多前陸道遠剛上任高山縣縣令,對王富海所作所為不恥,卻也無能為力改變現狀,他頻頻呈奏,望當今聖上派欽差至高山縣,嚴懲王富海之流。
當年聖上確實指派欽差前往,欽差隻對王富海放印子錢與苛待奴仆略施懲戒,此事後來不了了之。
當日力挺陸道遠呈折的山海州知府周挺大人在不久後突發急症而亡,而陸道遠也一改往日秉性,選擇息事寧人,任王富海在高山縣為所欲為,直到三月前,山海州新任知府夏九州上任,陸道遠再呈請安折子,又一次出現在聖上的視野中。
沈容暗自琢磨,夏九州與陸道遠要以如此曲折的方式引起聖上注意,換言之,連夏九州的折子也呈不上去,夏九州從四品,按常理他的奏折可直接呈至尚書院,他如今剛上任,看來也正陷進退維穀之境。
王富海不過是當地一霸,處理起來易如反掌,他背後那隻大老虎才是聖上真正的目標。
此刻聖上南巡,朝中重臣與江南一帶巡撫都侍其左右,沈容兩次分錯奏折,聖上選在此刻發難,怕也是看準了時機。
而那隻大老虎又會是誰......膽敢扣押賑災皇糧,又能密控山海州從四品知府,這絕非一人之力可以辦到。當日負責押送糧餉的將領必然在列,江南巡撫也逃不開乾係,除此之外,還有誰?
沈容在尚書院分類奏折之時,曾翻閱過曆年呈奏記錄,如今乃太平盛世,朝堂之上未有絕對的黨派之分,朝臣之間的關係若即若離,盤根錯節複雜無比,仔細分析諸家之言,同一人在不同時期所言,同一時期不同之人所言,一字一句皆有精妙,又好比一張巨大的蜘蛛網,看似縱橫交錯,細細分析卻又有跡可循。
當朝權臣多是言官,如他舅舅北遠侯一般,縱使年輕時候征戰沙場戰功顯赫,到了太平盛世也不過蒙皇恩浩蕩,方有一席之地。
沈容低低歎了口氣,這人生當真是疲憊至極。
他正歎著氣,懷裡人悠悠醒來,抬起亮晶晶的眼眸看著他笑,軟軟說道:“你今日怎麼不叫我起床?”
沈容淡淡道:“左右無事,你想睡便睡。”
趙念安笑了一下,又問:“你方才歎什麼氣?”
沈容故作為難道:“胳膊本來就疼,被你壓了一晚上更是酸痛不已。”
趙念安可憐巴巴說:“你又來了,一點小事就要裝腔作勢的,不過就是枕了一會兒,我替你捏捏就是了。”
他將沈容的手臂抱在懷裡,做樣子捏了兩下,說道:“差不多了吧。”
沈容忍俊不禁,頷首道:“生龍活虎。”
“那就起床吧,我肚子餓了,我們還去街口那間酒樓,我想吃上次的油燜蝦。”
“好。”
兩人帶著方德子一起出門,剛走到客棧門口,兩位中年夫妻突然衝了過來,膝蓋一彎朝趙念安跪了下去。
“求求貴人好心,救救小人女兒吧,我們實在是走投無路了。”兩人不過四五十歲的年紀,男的瘸了一條腿,女的白發蒼蒼,跪在地上抱著趙念安的腳腕哭,嘴裡絮絮不斷說著哀求的話。
方德子連忙將兩人拖起來,急急說道:“有話好好說,彆動手動腳的。”
趙念安亦被嚇了一跳,略略往後退了兩步,站穩了才說:“起來說話。”
這時有兩名衙役衝了過來,大喝一聲道:“乞丐不許來這條街,你們忘記縣中規矩了嗎?”
趙念安厲聲道:“放肆!他們是否是乞丐還兩說,從古至今從未有過如此匪夷所思的規定,腿長在他們身上,他們想去哪裡都可以,不由你們說了算!”
衙役咧嘴笑道:“公子此言差矣,難不成公子見過乞丐進皇宮嗎?”
趙念安大怒:“你簡直膽大包天,竟敢將東西街比作皇宮!”
衙役掏掏耳朵,顯然對趙念安的話語不屑一顧,另一人拽起夫妻二人就要強行將其拖走。
沈容沉默半晌忽然說道:“也是有的。”
衙役問:“什麼有的?”
沈容淡淡道:“先皇初登高位,某日於正殿議事,恰說起北方有貪官草菅人命,先皇大發雷霆,大殿之上跪成一片無人敢發一語,那日恰吹北風,靜默之時,突然起風,風聲中隱約傳來淒厲哭聲,先皇攜百官行至午門前,原是一名乞兒想一窺皇宮之貌,守衛嫌其惡臭將其一頓亂棍,先皇行至此處,紆尊降貴親手將乞兒扶起,不僅請他入皇宮,還與他共進午膳。”
趙念安納悶地看著沈容,卻是不知有這件事情,但料想沈容也不敢拿他皇祖父編故事。
衙役不屑一顧道:“淨會胡說,你怎麼不去說書?”
沈容緩緩又道:“先皇念其年少孤苦,將其送至大鐘寺交托主持撫養,乞兒感念先皇恩德,刻苦讀書奮進向上,終於弱冠之年考取功名,以狀元之身入仕,而立之年官拜宰相,一當就是四十年,這名乞兒便是已故的老相爺沈朝恩。”
衙役抿了抿嘴,扔下兩夫妻道:“誰知道你是不是胡編瞎謅,總之不要在這條街上鬨事,再看見我抓你們一起去見官!”
趙念安含笑不語,看來沈家三代裡隻有如今的沈相沈懷蔭學問最差,沈容本來也是要點狀元的。
打發走了兩名衙役,趙念安把夫妻二人叫進客棧裡麵問話。
趙念安在方桌前坐下,兩人又要下跪,他沉了沉臉說:“坐著說話。”
他端起架子的時候極其嚴厲,夫妻兩人遲疑著坐了下去。
方德子道:“二位何事如此,細細說來。”
男人道:“小人女兒在王富海王老爺家做工,小人昨日去看她,見她滿身都是傷痕,額頭上纏著布條,多番追問才知道,前月裡她因犯了些錯,主家說她不會聽話,竟、竟將她耳朵割了下來!”
堂堂五尺男兒聲淚俱下,妻子更是咬破了嘴唇,含著血淚道:“如此下去小女遲早小命不保,二位貴人是大善人,求求你們救救小女吧,她才隻有十二歲,她才隻有十二歲!”
趙念安按捺著怒氣問:“你們可曾去報官?”
男人連忙擺手道:“小人豈能去報官,之前就有人去報了官,結果縣令以立了賣身契為由給打發了,一轉眼那人的孩子就被打死扔了出來,小人若去報官,小人女兒定也是小命不保啊!”
“簡直豈有此理!”趙念安道,“你們放心,我定給你們一個交代,你們女兒叫什麼名字?”
“叫小荷花,小人女兒叫小荷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