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容抓了一把差不多大小的石頭,把一半塗成黑色,又在地上用枯木圍了個一尺長的圈,兩人打石子玩了一下午,沈容贏他三盤再故意放他一盤,若是一直贏他,這小霸王肯定得翻臉,若是一直輸,又索然無趣,哪怕是勢均力敵,玩幾盤也得沒意思,沈容贏多輸少,吊著趙念安的胃口,真就打發了他一下午的無聊。
趙念安玩得滿頭是汗,他從小到大沒什麼朋友,兄弟姐妹之間也都各自端著,奴才們更是隻會高高捧他,倩兒雖然願意陪他,卻也總是放風箏賞花這種女兒家喜歡的東西,且每每陪不到他半個時辰就要離開,小的時候倩兒還有耐心與他玩樂,如今長大了些,喜歡胭脂水粉玉佩發飾,總要哄著她高興才肯陪自己一會兒,便是如此,一說到定親,腳底仍是抹油。
趙念安玩好了嚷嚷著喊餓,沈容拿著燒水的吊子給他煮了兩個水煮蛋,用茶碗端到他麵前。
趙念安一臉驚奇,他伸手去拿雞蛋,指尖被滾燙的雞蛋殼燙了一下,立刻疼得叫嚷了起來。
燙到的地方不多,隻一節指尖有點紅,但他細皮嫩肉一點傷就喊疼,沈容不敢敷衍他,連忙去拿藥膏,又端了一盆清水給他泡手。
他泡了一會兒後擦乾淨手,舉著手指給沈容看:“你瞧,這裡紅了。”
沈容點點頭,撚了一點藥膏,握著他的手幫他將藥膏塗上。
沈容給他擦藥的時候,趙念安突然沒頭沒腦說了句:“你的手也好看。”
沈容笑得不行,實在無奈道:“殿下今日對下官如此甜言蜜語,下官喜不自勝,不用吃煮雞蛋,情話就聽飽了。”
趙念安嚇得立刻收回手,呐呐道:“這怎麼是情話,我不過實事求是罷了,你莫要誤會,我已經心有所屬,沒有喜歡你的意思。”
沈容挑起眼梢,用蘊著笑意的視線望著他道:“嗯?上回不是要納下官為妾,殿下一轉眼就忘了?”
“我的意思是,你若嫁娶不成,沒人要你,我納了你也不是不行。”趙念安臉頰滾燙,又急急說道,“不過要等我娶過正室之後,等你過了門,你隻要好好伺候我,我一定好好待你,你喜歡什麼我都給你買,好吃的也都讓你先吃,若是有人瞧不起你是赤子,我一定幫你教訓他們,就算你是赤子不能為我生兒育女,我也絕不會嫌棄你,倩兒有的你一定也有,她以後有子女相伴,你沒有,我就多陪陪你,不會叫你傷心寂寞的。當然我是說如果你嫁娶不成,我才來納你,若是有好人家相看,我、我便幫你一把。”
沈容好氣又好笑,忙不迭點頭道:“那等下官有了心儀的對象,殿下一定要替下官說媒。”
趙念安訕訕道:“自然如此,我今日先回去了,雞蛋我帶回去吃。”
他把方德子叫來拿上兩隻水煮蛋,兩人麻溜跑了個沒影。
回到住所,方德子問趙念安要不要剝雞蛋,他失魂落魄點了下頭,托著腮出神。
方德子見他這般模樣,忍不住說道:“殿下又和沈大人起齟齬了?”
趙念安搖頭,他垂著眼囁嚅道:“我那日病中發脾氣,無理取鬨要打他,他非但沒生氣,卻還來哄我高興,我再看他便覺得與往日不同了,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殿下什麼意思?奴才聽不明白。”
趙念安抿著嘴笑:“長得好看便罷了,穩重又溫柔,聰明卻不張揚,身上總有股好聞的味道,反正就是我也說不上來。”
方德子把雞蛋遞給他,趙念安咬了一口,彎眼笑道:“也不嬌氣,還會煮雞蛋。”
方德子打量他一番,見他臉紅得像個柿子,禁不住問道:“那與倩兒姑娘比呢?”
趙念安立刻蹙起眉道:“那自然是倩兒更好,倩兒活潑可愛,哪裡是他可以比的。”
“啊......”方德子說不出來話。
趙念安托著腮笑眯眯道:“雖然比不上倩兒,卻也是極好的。他今日叫我念安,聲音好聽極了,雖然隻叫了一次。”
方德子說:“那殿下不如想法子納了他?”
趙念安擰起眉道:“那怎麼行呢,我還未娶倩兒過門,怎能先納了彆人,況且我隻是說他好,又沒有說我喜歡他,他若是有良緣,我不該耽誤他。”
方德子歎氣道:“殿下今日玩累了,先歇歇吧,回頭再來捋捋清楚。”
“嗯,不知道沈容這會兒在乾什麼呢。”
*** ***
翌日晌午,沈容剛吃過午飯,有侍從匆匆來報,說是聖上現下正在書房批閱奏章,不知為何大發雷霆,要拿當值的書吏去問話。
沈容不敢耽擱,立刻隨侍從過去,兩人一路躡著步子小跑。
當今聖上時年四十有五,正是如日中天的時候,穿常服坐在椅子裡,肩背寬闊又挺拔,微一抬眼,用銳利的眼眸看著沈容,儼然是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樣。
沈容跪在地上垂首不語。
聖上屏退眾人,將一封折子扔到他腳邊,語氣涼涼道:“這封請安折子你分錯了地方,這已經是第二次,朕日理萬機,你非但不替朕分憂,還要給朕添堵!你能否給朕一個不罰你的理由。”
沈容探出手撈過那封折子,他緩緩打開看,溫聲道:“稟陛下,微臣未有分錯,這封並非請安折子。”
“這封折子字裡行間儘是歌功頌德之詞,洋洋灑灑囉囉嗦嗦,任誰看了都是請安折子,你為何說它不是?”
沈容仰頭望向龍顏,徐徐道:“此封奏折上呈者為高山縣縣令陸道遠,依慣例,五品及以下官員呈奏折需層層遞交,陸道遠乃九品地方官,其奏折經當地知府過目後方能轉交尚書院,過程繁冗手續複雜,地方縣令的請安折子通常隻在年節與陛下壽誕時上呈,陸道遠最近幾月頻呈請安折子,微臣月前發現此事,翻閱近年陸道遠呈奏記錄,一年多前他頻奏事折,其後有大半年的時間陸道遠不再呈折,而三月前起改呈請安折子,平均一月兩次,次數頻繁且篇幅冗長,甚是惹人注目。”
聖上不怒不喜道:“故你以為陸道遠有事要稟,卻有口說不出,是嗎?你又怎知他不是求有所得,對朕感激涕零?”
沈容沉聲道:“山海州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正是三月前赴任,屬微臣鬥膽一句,陸道遠所言所寫陰陽怪氣,看似感恩戴德千恩萬謝,卻句句溢美之詞,浮誇造作不堪入目。”
“放肆!”聖上‘嗤’了一聲,卻突然笑開,緩緩說道,“都說外甥像舅,你與你那不著調的舅舅一個德行!”
沈容俯著身體稍稍鬆了口氣。
“北遠侯為人冒進,雖急功近利,但功大於過,功過相抵,也算國之棟梁,願意替朕分憂,朕感懷於心,沈相與他截然不同,行事謹慎刻板,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雖庸碌,但有他公正中立替朕看顧朝堂,朕也算放心。”聖上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歎道,“你與沈相不同,卻也不似北遠侯魯莽,倒是與從前的老相爺有些相似。”
沈容心中動容,垂眸道:“微臣無才無德,豈敢與祖父相提並論。”
聖上笑:“少同朕打官腔,你的文章我看過,大氣磅礴行雲流水,文字間有山雨欲來之感,小小書吏確實委屈你了。”
沈容言辭懇切道:“在其位謀其職,事無大小,隻需儘心儘力,總能替陛下分憂一二。”
聖上道:“既然如此,你願不願意替朕跑一趟高山縣,朕要看看陸道遠究竟有什麼話要說。”
沈容答道:“微臣義不容辭,自當竭儘所能。”
“這件事莫要聲張,你悄悄地去,朕會告訴眾人你身體虛弱不堪重任,被朕責罰靜思己過。”
沈容叩首道:“微臣遵旨。”
兩人說話間,侍從來報,二皇子在外求見。
聖上眼神霎時間柔和下來,命人宣他進來。
趙念安進來時沈容猶然跪在地上,他幽幽看了沈容一眼,氣態從容向著聖上走去。他行了半禮,繞至案後龍椅旁,溫溫笑說:“父皇今日怎麼不問兒臣功課,兒臣可是等了許久,都等不見父皇。”
聖上滿眼溺愛道:“我的安兒何時如此愛讀書啦?”
趙念安看了眼沈容,緩緩笑說:“近幾月兒臣請教沈大人學問,也算得了些樂趣,父皇前幾日還誇兒臣字寫得好,也多虧了沈大人指點。”
聖上故意板了板臉:“原是替沈容求請來了。”
趙念安可憐巴巴道:“連北辰都領了差事,隻我每日無所事事,若非沈大人陪我,孩兒指不定多無聊呢。”
聖上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你啊,正經不了一刻鐘,北辰小你數日,也不似你這般嬌氣,你若領了差事,遲早火燒父皇眉毛。”
趙念安軟軟地笑,拿起桌上紙鎮把玩。
聖上看他一眼,又說:“這樣吧,此次南巡隊伍要在行宮暫留月餘之久,朕派了沈容去辦事,你隨他一起去,當是曆練,若是事情辦得好,朕再給你安排差事。”
趙念安立刻放下手裡紙鎮,恭恭敬敬站好。
聖上又道:“隻一點,出門在外要聽沈大人的話,不許驕縱胡鬨,也不許到處張揚身份,莫要壞了沈大人的事情。”
“兒臣領命!兒臣一定聽話,好好向沈大人討教。”趙念安笑得見眉不見眼,本以為沈容犯了錯正在挨罰,特意趕來救他,沒想到是烏龍一場,還得了這種好事,既領了差事,還能到處去玩。
趙念安又說了許多好話,聖上看著一堆折子,不厭其煩道:“好了好了,你的馬屁朕都聽膩了,趕緊收拾東西動身,早去早回。”
“那兒臣去向母妃說一聲,之後立刻便走。”
“傻孩子。”聖上恨其不爭道,“快些走吧,等你母妃知道了哪裡還走得了,你母妃那裡朕自會去說。”
趙念安連忙應下,抓著沈容一起離開書房。
他心裡歡喜又得意,早忘記了來意,兩人走至無人之地,沈容突然停下了腳步。
趙念安笑看著他,卻見沈容麵沉如水,竟是一語不發模樣奇怪極了。
趙念安蹙起眉,慍怒道:“你怎麼了?你不想我一起去?你是不是覺得我會耽誤你的事情?”
沈容緩緩搖首,半晌聲音嘶啞道:“為什麼來救我?”
趙念安晃了晃神,斂起怒氣,鬆了口氣說:“我聽說你被父皇斥責,自然要來救你,如今你也看到了,父皇眾多子女中最疼愛的就是我,有我做你的靠山,你今後可高枕無憂了,你隻要規規矩矩順著我,我自然疼你。”
沈容恍惚間想起那日池塘邊孩童的臉,他眼梢泛起紅,言語僭越道:“既然殿下疼我,就一直疼我,切莫忘記今日承諾。”
趙念安見他說得認真,微微斂起笑道:“那你心裡也要有我,有空便來陪我,也不許忤逆我,更不許裝腔作勢裝傻充愣。”
沈容臉上浮起笑,頷首道:“再也不會了。”
第一次沈容當他救命之恩,但這一次沈容無法再忽視自己的心意。世人皆講理,凡事論個對錯,在沈家沈相便是判官,沈容兒時見過母親無數眼淚,皆是為那個薄情寡義的男人而流,每每家中有人生事,都像對簿公堂一般各執一詞。
時至今日沈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也有人不分對錯,甚至不知發生何事,願意挺身將他護在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