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的山神廟,夜晚什麼光都沒有,隻有長歲用火折子點的柴火。
這趟出來,溫畫緹以為隻是去送家人,所以沒有多帶人就匆匆上路。
現在待在她身邊的隻有三位,長歲、椿嵐,以及去找人的護衛順兒。雖然人手不多,但長歲的功夫很好,她一點都不怕。
其實遠談不上害怕,她現在已經沒知覺什麼叫害怕了。比起這個,她更焦急她的家人是否還活著?
椿嵐見她驚醒,忙從柴火邊坐過來,“娘子可餓了,奴婢去車上取些乾糧?”
溫畫緹搖搖頭。
睡一覺醒來,頭已經不疼了,就是心硌得慌,沒有食欲。
“順兒還沒回來嗎?”
話剛落下,有人在敲山神廟的門。長歲忙過去查看,確定是順兒後才放人進來。
“追上人了嗎?”
她迫切問道。
順兒累得氣喘籲籲,因為半路突然下雨,身上淋了些水漬。他一邊擦著,一邊同溫畫緹稟報。
原來順兒追出去,兩刻鐘的時候才追上隊伍。這批囚徒向西而走,順兒特意花銀子朝獄頭兒打聽,果然是罪臣家眷,要流放去赤炎山。
可是順兒把人臉一張張看過去,卻沒看見溫家的兩人。後來他問獄頭兒,才知道這對兄妹在江邊取水時,一條土龍正暗中朝他們遊近。先是小妹被咬住半截身子,後來哥哥為了救小妹也豁出去。
千斤重的土龍,本來就極難險中脫身。兩人又扣著手銬腳銬,隻能被活生生拖入江中。
順兒小心翼翼地說完,所有人都覺得娘子會崩潰,嚎啕大哭出來。
可是並沒有,整個廟裡靜得隻剩雨聲。
溫畫緹垂著眼眸,又慢慢躺回破舊的草席中,就好像聽了件習以為常的事,並不讓人有所波動。
“娘子...娘子?”
椿嵐有些擔心地靠近她。溫畫緹一條手臂蓋在眼眸上,另隻手朝她擺擺,聲音疲倦又有些低微,“我無事,你要累了也先休息吧。”
椿嵐見她還肯說話,不免放心了些。點點頭,“嗯,娘子若餓了就叫奴婢,奴婢去馬車拿乾糧。”
長歲也說:“娘子先睡一覺,明早醒來若無雨,我們便能回京城了。”
溫畫緹又嗯一聲。
廟外雨沙沙,紛紛落進她的心頭。
雖然常有人說她矯情,但她很少會哭。以前在學堂被人欺負時,她寧可忍著疼,抑或破口大罵,也不想在仇人跟前掉眼淚。在某些方麵,她跟衛遙倒是相似的。
不知不覺,她的眼中滲出灼熱水光,隻有手臂能感受到。
溫畫緹想,現在長歲、椿嵐和順兒怎麼也不說說話?她現在很想聽到彆人說話,熱鬨的聲音。
她挪開手臂,透過微燙的水光,悄悄眯眼一看——哦,原來椿嵐和順兒太累了,已經隨便卷了塊草席閉眼睡下。隻有長歲,還像跟木頭似的守在門邊。
溫畫緹忍不住笑,這世上怎麼有會守門的木頭呢?
噢,這根木頭,還是她夫君留給她的。
夫君......
溫畫緹在心頭喃了喃,突然想起,她夫君已經不在了。
他們也曾在山神廟拜過姻緣,那是一個春天,範楨握著她的手小心翼翼走進山神廟。他平時走路很快,隻有跟她走的時候,才是慢的。
他執著她的手,帶著如火苗微跳的希冀看向那山神像——
“彆人都說姻緣該在月老廟求,我卻不以為然。緹娘,山神化雨化雪,孕育萬千生靈,我們隻要拜過山神,我們的姻緣也將由它孕育出來。”
那時候她聽著嬌羞又歡喜,現在隻覺得悲從胸來。
什麼山神,什麼孕育姻緣!
為什麼她和範楨都虔誠拜過它,卻還是沒有結局!
溫畫緹此刻再看向這座廟宇正前方的神像——天色黑暗,她隻能借著一點柴火的光,描繪出它有多高多大。
可是這神像修得再高再大又有什麼用呢?它們又不是神,何曾聽到過她的心聲?
她想要範楨活著,想要她家人活著,想要一切愛她的人都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這點卑微簡單的祈求也不能滿足?
溫畫緹怨恨又難過地想,想到淚眼朦朧,又困又難熬。
她閉上了眼。
夢裡是一個月前的晌午,範楨在西窗邊踱步,斟酌地寫下好幾封信。
寫完,他將這遝信遞給長歲:“你拿去送吧,勿必要送到洛陽,交到他們手中。我想請他們日後看在我的情麵上,好好關照緹娘。”說完便歎口氣,“等到她一無所有那時,我真怕她會撐不下去。”
長歲收好信,卻道:“主子不必憂慮,娘子定不是那種軟弱之人。她今早上還怒氣衝衝,跟尤娘子大吵一架呢,隻因為尤娘子說她的胭脂老土廉賤,早過時的東西白送都不要。”
他聞言卻笑了聲,“你是變法子說她蠻橫?”
笑完,範楨卻兀自歎了口氣,“她隻是外強內弱罷了。她有爹爹愛她,有哥哥妹妹愛她,可是一旦這些親緣離散,她就什麼都沒有了。你覺得人走投無路之際,大多會做什麼?”
“連續三回沒考上秀才,覓死尋活的書生都不少。他們還是男兒呢,你怎知緹娘就一定撐得住?”
後來範楨想了想,隻有一句話,要長歲在死後帶給她,“你告訴她,沒有我在,範家就不是久留之地。我把我所有的錢財都留給她,哪怕她日後嫁人也好,或者遠走他鄉,獨自生存也好,都不要留在範家蹉跎。”
說完這些,他又摸著下巴尋思了好會兒,忽然眼睛明亮,溫柔笑著展望:“要去就去洛陽吧!這幾年世道很亂,將來的汴京也要變天。而洛陽遠離朝堂,那塊地方風土人情都好,適合她好好過日子......”
溫畫緹濕了眼眶,剛想伸手摸他,彼時他和長歲、連同屋裡的一切陳設都如幻影消失。
茫茫天地間隻剩狂風掠過,她看見年幼時父親抱她走夜路。
父親指著滿天星辰中的一顆,對她說道:“皎皎,這是你阿娘。她雖然離世,卻化作星星在看你。”
年幼的溫畫緹不解,用稚嫩的嗓音問:“爹爹,每個人死後都會變成星星嗎?”
父親琢磨了下,“嗯...或許吧。”
她鼓拍小手,興奮道:“那我一定要做最亮的那顆!”
說罷她就被父親敲了頭,“童言無忌童言無忌,這話可不能亂說!”
接著她又看見十三歲的自己,正和衛遙一塊坐在草地上。
他剛為她,跟彆人痛毆一架,彼時嘴角青腫,臉上傷痕累累,衣袍也被人用匕首割開無數道血口,滲出溫熱的液。
她問衛遙疼不疼,衛遙說不疼,“沒事,我也把欺負你的人打得哭爹喊娘。”
她感動壞了,一把抱住衛遙,卻聽見他吃痛的悶哼。
她嚇得趕緊撒開手,“你竟傷得這麼重嗎?要不還是趕緊回府,讓老太君找郎中來?”
衛遙卻道,“不了,她肯定以為我在哪裡惹禍,還要家法伺候我十幾鞭。我都這麼重的傷了,肯定再挨不了她的打。”
夜色悠悠,山坡草野中,衛遙吹著清涼的晚風,亮著眼睛看她:“我和你一塊吹吹風就挺好,我感覺傷都好了一半。”
“真的嗎?”溫畫緹認為他誇大其詞,耍壞地捏了捏他的手臂。
他臉色一變,驟然呼痛,卻是惡狠狠把人扯來抱入懷中,試圖用這種方式製止她。
沒人注意到他耳根不適宜地紅了,卻還在惡狠狠威脅溫畫緹:“不許再捏了,不然我就把你丟下山坡!”
......
溫畫緹猛地從夢中醒來,卻發覺夜濕冷,汗涔涔。
她曾經擁有的這些都不見了,哥哥沒了,小妹也沒了,她的身邊隻剩下破舊的古廟,還有範楨留給她的護衛——長歲。
可他為什麼要把長歲留給她,而不是親自來陪她呢?陪她走完餘生......
雨聲不歇,耳邊還有椿嵐和順兒的呼嚕聲,地上的柴火冒出微光,並未燃儘。
溫畫緹僵直回頭,看向廟門口——自然,長歲也還在守門,站立閉眼稍作歇息。
溫畫緹喘了又喘,卻發覺胸口的氣排不出。她悄悄走向長歲,指頭戳了戳他的肩。
長歲立馬就醒了,並肩站直:“二娘子有何吩咐?”
溫畫緹小聲道:“你有沒有聽見狼嚎聲?”
長歲側耳靠近門邊聽。
“恕小的耳拙,並未聽見。”
長歲要是耳拙,那就沒幾人耳朵靈敏了。
溫畫緹有氣無力地嘖了聲,“你再聽聽,分明就有,定是你睡著了沒聽見,它剛剛還在嚎呢。”
長歲無動於衷:“嗯。”
溫畫緹又道:“我好害怕,你可以去外麵看看是不是真的狼嗎?”
“你就去看看,好嗎?它嚎著我不敢睡。我聽二爺說你以前殺過狼,你也去劈了它,好嗎?”
長歲本不想走,卻耐不住女人催。最終還是抱起一把劍,無奈道:“行,小的去看看,娘子一定要把門關好,免得狼跑進來。”
她乖順地點點頭。
等到長歲一走,她望著廟中高大的山神像,終於忍不住流出滾燙的兩行淚。
為什麼她什麼都沒有了,爹爹要秋後問斬,哥哥和小妹都葬身魚腹,就連愛她的丈夫也死了。
她的丈夫知道她愛錢,給她留了好多好多錢,說能保她一世榮華富貴......可是、可是,有家人的榮華富貴才有意義,她一個人要那麼多錢做什麼?又買不來她的家人,買不來摯愛她的人......
還是把那些錢都留給長歲好了,也不枉他忠心多年。
溫畫緹鬆開臂彎的綾羅披帛,將它撕成一條又一條。
而後把它們緊緊係在一塊,吊在山神廟的梁上。
她兩手握住這條由她親手而製的白綾,望著山神像,絕望卻埋怨地想:你也不是神,為何人人都要拜你?你要真是神,覺得我妄言,敢不敢應驗我這一回?我想與家人團聚,下輩子還要跟範楨做夫妻。
她低喃著,將頭伸入白綾,雙腳搖晃中蹬開木凳,等待漸漸逼近的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