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萬(1 / 1)

溫畫緹答不上來,抿唇盯著他,他也同樣在看她。

五年不曾見過麵,說過話,拋開過往恩怨不說,現在一見麵就要求他幫個忙,此理的確很難說通。

她想,即便她是衛遙,也不會樂意幫現在的自己。

她本就很在意臉麵,先前為了阿娘的事不得不奔波人前。可是被衛遙的目光這樣一看,原先丟開的臉麵又點點彙入身體,激得頭皮發麻。

雖然他眸光很淡然,甚至沒有羞辱的意思。

溫畫緹撐不下去了,可是心頭鉗壓過大的事,又不甘心這樣放棄。

她再一次說道:“曾經對不住你的事,我可以負荊請罪,隻求你幫我一手。”

“不用了。”

衛遙斂神,倏而朝門外望去一眼——上元過後很快要入春,門庭蒼木欲綠,鳥鳴聲漸,卻總覺得還不夠,不夠春意芳菲,他還有個想要抓住的東西。

衛遙陡然看她,眼神意動,似是在等什麼。

不待他開口,溫畫緹已經匆匆整理裙角站起,倉促說道,“對不住,是我唐突上門了,我這就走。”

溫畫緹走得飛快,快到身邊景致如幻似影,這世上的任何聲音已經變得嘈雜,與她一隅相隔。

一句不用了,徹徹底底將希望粉碎。

她隻覺臉丟到沒邊,以前那麼驕傲,現在放低到此等姿態求人,衛遙雖不動於色,怕不是早在心裡把她笑個遍吧?

溫畫緹沒再管任何人地跑出衛府,咽氣捏拳,又開始重振旗鼓,把破碎的心收拾

——既然再沒有門路可走了,兄長和小妹明早就要踏上流放的路,那隻能她親手為家人的路途打點!

打點就需要花費錢財。

以前過得苦,溫畫緹從小就喜歡錢。

五歲開始,富家同齡的孩子還不知白銀為何物,她就已經懂得攢錢了。有足夠的錢,才能讓人有底氣,倍感安全。

把十六年所攢下的體己錢從箱底取出來時,溫畫緹肉疼死了。

她爹爹以前是個小舉人,窮得叮當響。後麵來京城當官,也隻是七品芝麻官。她攢的錢加上嫁妝目前有四千兩。

四千兩對於普通人家,雖然幾輩子花不完,可這些錢用來打發監司和路上的獄卒們,也不知夠不夠。

況且還有個問題——

爹爹家產被抄,她也隻有四千兩能救人。等到錢都花光,他們兄妹三人往後又該如何生存?

攢了十六年的體己錢啊!就要毀於一旦了。

溫畫緹與它們難舍難分,揣入懷裡蹭蹭,寶貝的不得了。

最後隻能揉摸沉甸甸的錢袋,長歎出聲——哥哥和小妹,是一定要救的!

今日是範楨停靈的第六日,明天頭七,棺槨就該下葬了。

隻待範楨下葬,範母巴不得她走,要不了多久就會召來族老們商談休妻的事。

所以溫畫緹打算趁今天,把嫁妝裡的首飾拿去當鋪賣掉——那個典當行的掌櫃便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等到她被休,還不知道要怎麼壓價呢!

溫畫緹用衣裳,裡一層外一層包住金簪首飾,又往包袱丟進幾件衣裳。

她要典的是自己嫁妝裡的首飾,不拿範家分毫錢。不過為了減少不必要的麻煩,她還是想了個離開的新借口——給娘家小妹送衣物。

溫畫緹剛抬腳出房門,迎麵便看見了長歲。

看見長歲時,她是有些吃驚的——自從範楨死亡,長歲也跟人間蒸發了一樣。

由於長歲是範楨的貼身隨從,停靈期間範母曾派人多次找他,卻沒見過蹤跡。

此刻,他就活生生站在溫畫緹門口。

長歲手裡捧著一盒古香木製的匣子,遞過來。她打開一看,竟有厚厚一遝大麵額銀票,銀票底下還壓著幾張地契。

長歲的意思是要她清點。

她數了數,這竟是十萬多兩,連地契上的鋪麵,都在洛陽最繁華的地段。

溫畫緹登時愣住,“這是?”

長歲道:“這些都是二爺留給娘子的,是二爺名下全部的錢財。”

“本來二爺在汴京還有鋪麵,但二爺說要全部變賣折錢,小的這幾日便在處置此事,折的錢都在這些現銀裡,娘子務必收好。”

“二爺說,即便日後娘子要離開,孑然一人,也沒娘家可依,這些錢能保娘子一世榮華富貴。”

溫畫緹驚得說不出話。

十萬兩,這麼大的數,即便對於範家如此望族來說,也不是一個子弟能隨時變現的。

她驚疑不定又看長歲,恍然意識到,或許範楨很早就在準備了。

他為什麼要準備這些?

記憶中的某個點,突然由深處扯出——她當時便不解,為何成親後的範楨變得吝嗇。

他嫌伺候自己的丫鬟仆人太多,吵人沒個休息,因此跟範母說,要把蘭花院的人裁掉一半,他不要伺候的。還問範母,要把每月省下的開支,都折成現銀給他。

她當初隻覺範楨此舉荒誕,世家大族的公子身邊怎麼會無人伺候?

但範楨鐵心不要,範母罵了幾句也奈何不了。最後為了臉麵,還是給他留下兩個做粗活的仆婢。

溫畫緹回顧這五年,如今想來,範楨好像也隻對自己摳門吝嗇,未曾苛待過她。她的吃穿用度跟世婦們一樣,沒有差的。

難道他這五年一直在攢錢麼?

這樣一想,很多在過去斑駁灰影的往事,卻同時湧入腦海,漸漸與今日的局麵照應。

原來早就有蛛絲馬跡了。

溫畫緹驟然抓緊長歲的肩膀,“你是不是知道什麼?他還瞞了什麼?他為什麼要怎麼做!他早料到自己會死?”

一連四個問題,長歲不吭聲,隻牢牢記住吩咐的事,沒有對其中任何做出答複。

他隻是任溫畫緹抓,想起舊主,木頭臉終於出現一絲裂痕。難得由著自己的心,哀慟道:“娘子,我們二爺的死不是意外,是被人蓄意謀殺的!”

她焦急的忍不住罵,“你這不廢話嗎?上元節本就城防牢固,滿大街都有巡城的守衛,他卻能被人射殺在浮生河邊,我從沒認為他的死是意外!”

溫畫緹發覺自己要火氣攻心了,看看彆處緩兩口。

她努力地壓下躁動,又抓住長歲,蹙眉放低聲音:“快說呀!官府都查不到的事,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是誰殺他?”

長歲抿著唇,又變成一根不會說話的木頭。

溫畫緹明白了,長歲一定知道,範楨也早料到,但是範楨不想讓她知道。

她早已領略過長歲,他要是不願說,誰也撬不開他的嘴。溫畫緹心煩意亂地瞪他,目光再度回到匣子。

這些地契為何都是洛陽的?

剛剛是不是說,京城的都被賣掉了?

長歲見溫畫緹在看地契,想起舊主的吩咐,主動開口:“二爺說,娘子日後離開京城,可以往洛陽去。二爺已替娘子在洛陽打點好了,這些鋪麵都歸娘子所有。”

“娘子,如今朝堂看似祥和,實則底下動蕩,皇權不穩,遲早要迎來亂世!娘子定要離開京城,早做打算!”

“小的與二爺簽的是死契,以後娘子就是小的主人。長歲定會護送娘子平安到洛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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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畫緹把木匣收好,繼續背起大包袱離開房門,耳邊陸續回蕩長歲的話。

他說皇權不穩,亂世要開始。

可亂世跟她有什麼乾係?她的心很狹小,也很自私,隻想她的家人都在就夠了,一家團聚,長長久久在一起。

明早哥哥和小妹就要踏上流放的路,她一定要去救他們!

範楨給的錢她還不敢輕易動,生怕有何變故,隻是全都收在一個極隱秘安全的地方。溫畫緹還是打算變賣自己的首飾,先籌到四千兩再說。

彼時正值晌午,晴陽普照,範母和幾個叔伯都不在家,他們去了城郊的普陀寺,要在範楨下葬之前,將他的舊物交由法師超度焚燒,好入來世輪回。

自從範楨死去,範府這幾日都是來吊唁的賓客,飄蕩著哀哭啜泣。到了今天,便不怎麼見賓客。

此刻的範家難得寂靜,肅穆,隻有偶爾風吹草木的動靜。

溫畫緹打算從角門離開,在經過堆放雜物的耳房時,突然聽到詭異的動靜。

自一牆之隔傳來。

先是木桌猛烈撞動的嘎吱聲,她放慢腳步,屏息凝氣,不久後聽到女子吟哦,又是哭泣又是求饒。

最後伴著嬌嬌嬈嬈的喘笑,“你個王八蛋,什麼心肝啊,說我是心肝?還這麼久不來看我.......唔,你輕點啊......嗚嗚嗚......”

窗前有一株秋海棠,此刻的溫畫緹正好經過海棠後,聞聲朝那窗戶瞥去。

隻一眼,她便傻了,幾乎讓她精神恍惚。

男人熟悉的臉龐,麥色胸膛精壯,兩臂正撐在桌沿行苟且之事。

她怔怔望著,呢喃道:“範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