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門(1 / 1)

父親下獄的這段時日,家裡陸陸續續有刑部官員來。等他們清查完,溫家府邸便由衙門的官吏看管起來,一律不許人進出。

在範楨停靈的第四天,她實在憂心家人,忍不住又回娘家一趟。

溫畫緹向看大門的小吏送上白花花銀子,噙著淚,盈盈看向他們。

小吏們收了錢,又看她的模樣實在可憐,畢竟是溫家嫁出去的女兒,終究於心不忍,也就勉強通融她進去看望家人。

溫畫緹先抱住十歲的小妹安撫一陣,又去屋裡找兄長。

自父親入獄,她哥哥心悲卻無能為力,情緒無處發泄,便把自己關在屋子整日寫愁詩喝酒,抒其胸懷,現在還醉得不省人事。

她哥哥是個文人,本想走仕途,卻因出身不好處處遭受排擠,一腔壯誌難酬。

溫畫緹把買來的解酒藥放哥哥桌上,輕歎口氣,最後與小妹辭彆。

辭彆前,小妹哭著問她:“阿姐,我和阿兄真的會被流放嗎?他們說,我是女眷,要被充作軍資......”

小妹因為害怕,肩膀抖個不停。溫畫緹用力擁住她,咬牙安慰道:“彆怕,阿姐一定會儘力救你們,不讓你奔波流離的!”

從娘家出來後,溫畫緹沒有回範府,而在日頭下徘徊了許久。

她始終忘不掉小妹的惶恐,與兄長一醉人間,欲生欲死的模樣。最後下定決心,鼓起勇氣往衛府的方向去。

以前住在蔭花巷時,她家和衛府是鄰居。後來老太君替衛遙上門提親,她卻執意要跟範楨成婚,兩家便因此鬨得難看,爹爹隻好把家般到彆處去。

搬家後,溫畫緹已經很多年沒走進蔭花巷。巷子裡每一戶,一草一木都還有當年的影子。

衛府高大寬敞,門楣氣派軒昂,屋宇飛簷鱗次,可裡頭卻十分冷清。

因著父母和叔伯全部戰死的緣故,其他幾房的嬸嬸,走的走,改嫁的改嫁,偌大的衛家隻剩下衛遙和年邁的祖母——衛老太君。

尤其是後來衛遙從軍,整個家也就留一位老嫗在。

此刻烈日下,溫畫緹就站在衛府門前,躑躅著不敢敲門。

她之所以深刻知道衛遙的恨,是因為老太君就很恨她。

當初老太君得知孫子喜歡她後,曾多次登門向溫家提親。而那時她已經對衛遙失望,執意嫁給範楨,幾次雷雨天也狠心將老太君拒之門外。

衛氏滿門名將,軍功赫赫,衛老太君已是一品誥命,何曾被人拒絕過?

衛老太君心中負氣,繼衛遙參軍,後來在世家宴會上碰見溫畫緹,也再沒給過一次好臉色。

現在溫畫緹就捏緊手裡的信。

信上她寫了溫家的境遇,若他能幫忙向宗大人求情,她願上門負荊請罪,並答應任何條件。

她不想見到衛遙,隻能請門口的小廝代為傳達,而後匆匆離去。

回到範家,一連等待兩天,根本沒有任何消息傳來。她在想,是書信沒有送到,還是他看了不願理會,隨手丟棄呢?

雖然沒見他,溫畫緹都感覺有些難堪。

偏這時董玉眉又開始攛掇婆婆休妻了,全家人都覺得她是個災星。

她料想,等範楨屍骨一下葬,範母必定會向族老們上訴,要休妻,到時候真得流離失所了。

娘家的事迫在眉睫,溫畫緹忍不住,於是又去了趟蔭花巷的衛府。

這次她沒再寫信,而是準備親自登門求他。可是人剛走到大門口,退卻之心搖搖欲升。

這幾乎是沒有勝算的事啊。

溫畫緹捏拳望天,困難得有口氣卡在咽喉——

估摸上回,衛遙是直接丟了她的信吧?他不願意,何必再上門自取其辱,遭儘白眼呢?明明都是遭白眼,她卻覺得衛遙這份羞辱要比尤家大多了。

可是不上門,又有誰能幫一把?

她想起自己還在牢獄的爹爹,在等待的哥哥和小妹,果真做不到眼睜睜看著......

溫畫緹站在大門口躊躇,好不容易打定主意,突然聽到鏗鏘的馬蹄聲,轟隆劇烈。

心裡隱隱一種不安,手腳無措。

她驟然回身,果真看見滾滾塵土,一人騎在馬背上,手握韁繩,衣袍獵風。

熟悉又久遠的一張臉,很年輕,眉間殺氣,鳳目依舊俊氣,卻是比從前多出戰場浴血歸來的濃烈氣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

烈陽下飛塵搖滾,他勒住韁繩。馬抬蹄之際,突然投來不經意的瞥,片刻的怔忡,半晌才收回目光,再度恢複冷漠的姿態。

比起衛遙,溫畫緹認出人後幾乎不敢看他。後來反應過來,早晚都要求他。

她仿佛掙破天地才鼓舞動自己,邁著艱巨的腳步一點點過去,在離他三步遠的地方停下。

溫畫緹微垂頭,隻瞥見他深玄衣袍的一角,聲音很小:“衛...衛將軍,妾有一事相求......”

說完這句,溫畫緹就隱隱捏緊手,十分緊張,在等他下句要說出什麼羞辱氣憤的話。

但出乎意料,那人隻是偏頭看過一眼,嗓音微淡:“是你啊。”

聽不出他的情緒,感覺不到是生氣還是羞惱。溫畫緹也一時愣住,在想,是該開門見山呢,還是趁他好說話的時候再客套兩句?

溫畫緹想了想,最終決定先問那封信他是否看到。

“衛將軍,兩日前曾有一封信到貴府,是妾送的。妾有一請,不知將軍是否閱過?”

溫畫緹說完,心拔了拔,反而更緊張了。

她察覺到衛遙投來的目光,似乎在思索一件事。然後他開口了,卻不對她的話進行頷首或否定,隻說,“跟我進來吧。”

他的意思好像是,要進府詳談?

溫畫緹突然看見希望,心情雀躍不少。

對,起碼他看起來不像是要羞辱她,也不像是要忽略她!

護衛們讓出一條道,溫畫緹跟緊他步伐往衛府走。

走進衛府大門,看見沒變過的一草一木,那種熟悉的感覺又回來了。小時候她喜歡衛遙時,最勤跑的就是衛家,反正是鄰居,來往很方便。

但是後來當她放棄衛遙,也就多年不曾來過此地。府裡的亭林山水,都隻留在記憶的灰暗地帶。

他步履如風,衣角起飛。溫畫緹跟在身後,不知怎麼就想起從前——她也是這樣追著衛遙走。隻是那時候衛遙閒她煩,多管閒事,不太愛搭理她。

溫畫緹憶起以前,心裡生出不合時宜的氣。不過求人在即,還是被她壓下了。

走進堂屋,衛遙撩袍坐下,讓她也坐。

溫畫緹剛提了提衣裙,便看見手邊桌上有一份庚帖,熾紅刻花,十分精致。多掃一眼,才發覺庚帖上是生辰八字。

她愣住,突然問出口:“你要議親了嗎?”

衛遙的目光朝她投來,而後點點頭,撐起下巴,換了個舒服的姿勢問她:“是啊,怎麼了。你不都嫁人了,難道不許我議親?”

他的眸光不複進門時的淩厲,反而多出幾分柔和。看著她,淡淡含著笑意,像是覺得她不可理喻。

溫畫緹被他看得赧然,沉默良久,才看向他說道:“絮娘很好,恭賀你得償所願。”

她說完這句話,目光便停在茶湯,沒再看他。

“你怎麼肯定就是絮娘?”

他也默了少許。

不久後,就傳出他不停撥弄茶盞的動靜,叮叮當當。

直到衛遙連續灌下五盞茶,侍者送來第六盞,他終於心煩意亂,坐直身體,探究地看向她:“你今日來找我有什麼事?”

進門前不就說過嗎?

溫畫緹又默了一默,總覺這人記性好像不太好,故意整她,要她難堪似得。

但,畢竟有求於人家。於是她放低姿態柔聲說道:“就是兩日前妾在信中所言,我父親他如今在牢裡......”

溫畫緹終究有些難以啟齒,沒再說下去。但她知道,衛遙一定明白她意思。

“所以,你想讓我幫你跟堂姑父求情?”

她有些羞郝,點點頭。

衛遙撐起下巴看她,隻笑:“換作以前,本來也不是什麼麻煩事。可是如今,我為什麼要幫你?”

他的嗓音輕飄,像塊捉不住的雲,眸光靜靜望來:“你,又是我什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