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小姐何必故意強調西洋樂器呢。”
馮映晚頓了頓,迅速整理情緒。
“樂器本不分高低貴賤,西洋樂器也好,民樂國樂也罷,都是對美的追求和向往,都可陶冶情操、怡情養性。難道隻有西洋樂器才能登上舞台,隻有洋人才配得上稱作‘高雅’嗎?”
她此話一出,現場霎時安靜下來。
彼時時局已有動蕩不明的征兆,各種勢力、各方思潮彙聚,對洋人的“尊崇”現象,無論在哪裡都有些敏感。
蘇星念當然不會就這麼上她的當。
“自然,正如馮小姐所說,樂器不過是一種表達的工具。洋人的樂器,隻要是我國人所奏,也定是能體現出我們獨特的氣質與理念,如此優勢互補,博采眾長,豈不美哉!”
好厲害的嘴皮子!
馮映晚強製自己勾一勾唇,擠出一個冷漠的淺笑。
“可惜我擅長國樂,尤以二胡為甚。今日似是西洋樂為主,未見國樂,遺憾得很。否則我定要與蘇小姐合奏一曲,如你所說中西合璧,博采眾長,豈不……美哉?”
她故意拖長尾音,顯得自己氣勢更足。
不管了,先把話放出去,反正沒有樂器,也表演不了,還不是怎麼說都行?隻要我說得夠真,彆人就不敢懷疑。
“那確實不巧得很……”蘇星念一副大仇得報的快感,“素日裡也未見馮小姐在公學的國樂團中任職,本以為是喜歡西洋樂的。”
“既然馮小姐藏珍,不願讓大家開眼,罷了,看來今日是我們沒有耳福了。”
她故意翹起眼皮,把眼神從馮映晚身上挪開,展現出蔑視的意味來。又燦爛如星地繼續向人群播報:“那麼接下來,還是繼續由我們樂團為大家帶來下一首曲子……”
“等一下。”人群中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打斷了蘇星念。
“誰說沒有國樂器的。”
大家循聲望去,盧嘉照雙手抱在胸前,淡然地看著這一切。他跟個不染凡塵的老神仙急匆匆下凡了一般,清冷淩冽的外表下隱隱透出塵俗的好奇和煙火熱氣兒。
正說著,梁誌啟急匆匆從大廳另一側跑來,手裡赫然端個一架二胡遞到了盧嘉照手上!
原來,此處本就是大學的學生活動室,日常本校的樂團學生都會在此練習演奏,也就有專門儲存樂器的房間供學生們使用。
盧嘉照為了籌備聯誼會早早來熟悉了場地,自然知道樂器的數量、類型和位置,聽到她們二人的“交流”後便馬上叫了梁誌啟去取了來。
盧嘉照接過二胡,在眾目睽睽之下走向馮映晚。
“馮小姐,就湊合用這把二胡練練手吧。”
蘇星念私以為盧嘉照跟她是意念想通的,簡直要笑出聲來。
“這回看你怎麼裝!”她得意地想。
馮映晚被盧嘉照這把騷操作搞得措不及防,跟吃了一記悶棍一般,腦袋白茫茫一片,短暫失去了對周邊的感知。
“盧嘉照,你是真傻還是故意啊?我要是說我想殺人,你難道還真給我遞把刀來?”她的意識隻剩下這樣一句話跟個彈幕似的劃過。
“嗬嗬……”馮映晚不自覺從嗓子中彈出兩聲尷尬的氣音。
“謝謝啊……”
“不客氣。”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
馮映晚提起二胡,小步向台上走去。
氣勢,不準輸了氣勢!她努力壓製著不安。
既然馮映晚不行,那麼就靠你了,餘溫。
餘溫真是學過二胡的,那可是從小刻苦練就的童子功。
不過這些年忙於工作,她也是很久沒有練習了。外加琴也不是自己的,不知能否順暢地彈出來。這樣的場合,可沒有適應和磨合的時間,錯一個音也會成為日後彆人的談資,永遠被釘在恥辱柱上。
至少這是蘇星念樂於見到和拿捏的。
一陣輕微吸氣和調整。
“感謝大家給我展示的機會,也很榮幸能參加這樣的聯誼會。今天的主題既然是畢業季,那我便為大家帶來一首《良宵》,祝願學長學姐們前程似錦,夢想成真!”
現場響起熱烈掌聲。
馮映晚揚琴起調,煞有介事的演奏起來。優美的旋律,飽滿的情緒,很快傳遞到了人心深處,讓現場眾人為之深受感動。
“她還真會啊……”梁誌啟輕聲感歎,“我以為她真是傳言中的刁蠻大小姐呢!”
盧嘉照聽完後笑得得意,就像是自家人給自己長臉了一般。
“不輸蘇星念吧。”盧嘉照不由吐出一句。
“不輸不輸……”梁誌啟道,“不過嘛……就隻一點……”
“什麼?”
“蘇星念有整個樂團為她伴奏,氣勢上自然厚重一些。馮映晚的演奏雖婉轉動人,可惜隻有一人,相較之下單薄一些。不過嘛,這兩者本就不可比,我也是吹毛求疵了。”
盧嘉照卻將這話聽了進去。
他收起笑容,理了理衣衫,輕聲穿過人群往前走去。
馮映晚沉浸在樂曲中,忽而聽到和音從後方傳來。這聲音激昂明亮,帶著極強的穿透力,卻又恰到好處,托起並墊高了原本的情緒和質感。
她狐疑地回頭。
盧嘉照奏著小提琴向她款款走來。翩翩公子,清澈少年,高嶺之花,暖陽冬照,總之什麼樣的好詞都可以是他。
高山流水,一曲奏畢,現場掌聲雷動。
盧嘉照紳士地走過去牽起馮映晚的手,向觀眾致以謝意。
馮映晚心中暢爽,身體卻稍有些僵直。盧嘉照前一秒還給自己“遞刀”,怎麼後一秒又來幫自己“鎮場子”了?
更何況這牽手……雖然是致謝的禮貌而已,可是,內心還是沒出息的在狂跳!
“你很厲害。”盧嘉照在眾人的目光中牽她走下台,路上輕聲一句。
“你是不是想看我笑話?”
“不是。我知道你是真的行。”
巧言令色,口蜜腹劍,滿腦袋不知道在想什麼。
馮映晚的感性實則早就逍遙到九霄雲外,理性卻還在頭頂繼續碎碎念,叮囑她不要得意忘形。
“優秀啊嘉照!”
梁誌啟伸出個大拇指,由衷地佩服起他來。
“不過馮映晚也不差,不愧是馮大小姐……上次被蘇星念欺負,隻看出來她是個不怕事兒的。如今才發現竟然也是個有內涵的,真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被蘇星念欺負?馮映晚?”盧嘉照此時都顧不得糾正那句“上得廳堂下得廚房”並不貼切,急喧喧問出一句。
“是啊,就是馮映晚把蘇星念的書都丟到廁所門口那次,起因不就是蘇星念把她的成績單貼到了廁所裡‘示眾’嘛……”
竟然是這樣。
盧嘉照當時不知全貌,隻見馮映晚扔東西,還以為是她脾氣乖張。想不到還有這樣的緣由,原是自己誤解了她。
還真是個敢愛敢恨的奇女子。
馮映晚在眾人的嘖嘖稱讚和掌聲雷動中優雅地走出人群,挽著程漱玉和黎楠楠的胳膊灑脫退場,儼然一副“姐是個傳說,不必羨慕”的傲世感。
三人走出校園,晚風拂麵,格外清雅宜人。
馮映晚這一下也算是為程漱玉和黎楠楠爭了一口氣,尤其是程漱玉今晚受的冷眼總算有了個紓解。
“痛快!索性忘記今晚的一切,走,我請你們吃夜宵!”馮映晚把手在半空中劃出一個大大的弧形,直到舉過頭領。
程漱玉走出了那“大雅之堂”,心氣也順了不少,終於恢複了平日的豪爽姿態。
“走!”
“這裡麵的東西,一個個那麼小,摳摳搜搜,有什麼好吃的!我知道一處館子,雖不是什麼高檔餐廳,但味道一絕,尤其是蟹黃麵,那可是如今難得吃到的老味道!”
幾人風采斐然地穿過幾條大街,嘻嘻哈哈好不熱鬨。
到了程漱玉說的小館,果然隻不過中檔餐廳,各類人員複雜且頗多,幾人的禮服造型甚是引人注目。
“可惜了今日這一身牌子貨。”黎楠楠歎息一句,“不過,映晚你居然能在這裡吃得這麼香,我著實沒有想到。”
“我覺得挺好,家常口味,甚合我意。”馮映晚夾著麵條轉一圈,蘸了滿滿一圈蟹黃才送入口中,那香味直衝天靈蓋,頓時滿足感爆棚。
“喲——”黎楠楠眼珠滴溜溜的,看一眼程漱玉,“原來馮大小姐也有仙女下凡的時候!”
“我倒是更喜歡這樣的映晚。”程漱玉道,“以前太作了,成天端著,多累!若不是我看出你骨子裡是個熱血講義氣的,才不會同你交朋友!”
“好,那便敬我們的友誼!”馮映晚端起手邊的那一盞酸梅湯,與二人碰碗對飲。
“你們今天看到蘇星念的嘴臉沒?她臉都僵了……哈哈哈哈,笑死個人嘍!”黎楠楠牙尖嘴利地奚落開來。
“怎麼沒看見!不過要我說,我還是最喜歡映晚在□□對蘇星念說的那些話。往日裡我隻以為你是個驕傲任性的大小姐,沒想到竟然想出這些東西來,什麼知識分子的意義……還有什麼……哎呀!我也說不好,但著實是被你的口才折服了!”
程漱玉用胳膊肘敲一下馮映晚的胳膊,俏皮地作出佩服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