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時,霍無咎已被英國公靈璧長公主請去一同用膳。
秦桑母女與霍無咎的箱籠一起被送進了西苑水閣。
說是水閣,實則是一片坐落於水上的建築,霍無咎所居為幽篁福地,隔著一池碧水便是落月軒。
“秦夫人,秦小娘子,今夜且在此處湊合一宿,待得徐長史回來與靈璧長公主說明前因,您二位等著召見便是。”
秦桑連忙福身拜謝,“公公慢走,一路辛苦您照拂了。”
哮天連忙道:“可不敢當,我姓高,秦小娘子稱呼一聲高內侍便可,一會兒便有人送飯食來,二位用過就早早歇著吧,說不得明兒就能拜見長公主了。”
說罷,徑自走了。
秦桑跟在後麵,目送哮天的背影消失在長廊拐角才回身關門。
房內,東牆下設了一張紫檀木折枝梅花螺鈿羅漢床,彼時,謝婉柔虛虛坐了,正撫摸上頭閃閃發亮的梅花螺鈿。
“娘,外祖家也有這樣好看的羅漢床嗎?”
謝婉柔情不自禁泛起淚光來,“不過尋常東西,娘自小睡的是一張描金鏤雕纏枝梅花的拔步床,春日掛起百花穿蝶的綠羅帳,夏日就換上錦鯉荷底遊的銀白紗帳,到了秋日……”
話到此處,謝婉柔眼見秦桑露出羨慕渴盼的神色,便住了口。
“娘,到了秋日用什麼樣式的呢?快說呀。”
正在此時,外頭傳來敲門聲,秦桑忙去開,見是一個模樣清秀的婢女送了食盒過來,忙接在手裡,道謝後回身關門。
“娘,這盒子也好看。”
謝婉柔心痛,偷著擦去淚水,強笑道:“這是剔紅荔枝紋提梁盒,當著外人可不能這般,會被人笑話的。”
“我記著了,隻咱們娘倆我才這般。”
秦桑一麵說著一麵就把食盒裡的飯菜都拿了出來,兩碗香米飯,一碟胭脂鵝脯,一碟清炒時蔬,一碗西湖牛肉羹。
飯畢,秦桑也不敢出去溜食,隻在屋裡來回走動幾趟,賞了一會兒牆上掛的山水風景圖,把玩了兩下插著梔子花的粉青色美人觚,就與謝婉柔一塊和衣躺下了。
初到陌生地方,秦桑雖感疲累,卻不敢熟睡,抱著謝婉柔的胳膊,撒著嬌又問秋季掛什麼帳子,冬日又該掛什麼帳子。
謝婉柔摟著秦桑,隻得一麵拍著她一麵溫聲軟語的與她說。
到了秋季掛的是胭脂紅色柿柿如意妝花緞帳子,到天氣寒冷的時候就掛上獅子滾繡球瓔珞紵絲帳。
母女兩個嘰嘰咕咕說到月上中天,秦桑窩在謝婉柔懷裡迷困了過去,謝婉柔滿腹心事,睜眼到天亮。
早飯是同一個婢女送來的,這回用的是描金花鳥提盒,秦桑接了這一個,趕忙把剔紅荔枝盒還給了人家,心裡暗自咋舌。
早飯是兩碗碧粳米粥,一籠六隻蝦仁肉小籠包,並三小碟秦桑叫不出名字亦沒吃過的小菜。
飯畢,日光熾盛,落月軒外花木翠竹蔥蘢茂盛,卻聽不見一聲蟬鳴。
秦桑起初還覺得奇,待得瞧見有仆婦拿著長杆每棵樹都粘了一遍後便明白了。
臨近午時,哮天才又過來,帶來一隻合歡花戧金細鉤填漆箱,打開來一看,裡頭塞滿了夏日盛裝、鞋襪,並一隻合歡花紋紫檀螺鈿方形首飾盒。
秦桑見了,心臟驀的就漏跳一拍,“高內侍,這是什麼意思?”
哮天笑道:“殿下賞您的,殿下說您二位是他帶進國公府的,就不能墮了他的排場,未免發生先敬羅衣後敬人之事,還請二位換上,打扮一新就隨我去拜見靈璧長公主。”
秦桑一聽靈璧長公主要召見,再也顧不得其他,暫請哮天在門外等候,自己就挑選出一條折枝蓮碧色葛紗裙,一件水紅衫兒,外罩一件寶相花大紅半臂,穿戴打扮齊整後,就幫著謝婉柔穿戴。
謝婉柔的手抖的不像樣兒,盤扣扣不上,急了一頭的汗。
秦桑一麵柔聲安撫一麵幫著扣好。
不多時,母女倆就開門而出,哮天見了眼前一亮,並不多言,領著就去了靈璧長公主常用來見客的內花廳。
一路穿花拂柳,又踏上一條四通八達的風雨連廊,從連廊出去,經過一道葫蘆門,就來到了一個大庭院,正房門上掛著湘妃竹簾,負責打簾子的婢女瞧見人來,自覺就把簾子高高舉了起來。
秦桑攙扶著謝婉柔,感覺到謝婉柔渾身都在顫抖,她不禁也緊張起來,緊跟著哮天進門,低垂頭顱不敢稍抬。
“秦夫人,快來拜見長公主。”
秦桑一聽頓覺羞窘,拜見長公主要行什麼禮?
這時,謝婉柔卻顫著聲兒,行了一個標準的叩拜禮,“拜見長公主,長公主萬福金安。”
秦桑一見,忙忙的跟著學,兩手交疊在前,頭磕在雙手背上。
“快扶起來,扶到我跟前,我細瞧瞧。”
一道溫和的女聲響起,便有個穿湖綠色比甲,戴著金蓮冠的貴婦人走來,含笑將謝婉柔扶了起來,輕推到上頭。
秦桑連忙跟著起來,微一抬頭便瞧見上首榻上坐著一位年老的貴婦人,頭戴赤金緝米珠五翅銜紅寶石鳳簪,穿一件紫丁香色氅衣,通身氣韻既尊貴又和善。
“他們與我說了,讓我辨個真假,你一進來,打眼一看,再又跪下一行禮,我就知道是你了,錯不了。”靈璧長公主撫著謝婉柔的手,感慨良多,“記得頭一回見你,你正坐在柳蔭下,膝上擱著一笸籮的玉簪花,你正摘花蕊,我問你摘花蕊做什麼,你說要做玉簪花麵脂,小小的少女已是出落的玉人一般,讓人一見了就忘不了,這些年可是受苦了吧,可憐的孩子。”
謝婉柔掩麵哭泣不能言語。
秦桑亦紅了眼睛。
靈璧長公主跟著掉淚,侍立在側的次子媳婦沈氏連忙上前,笑道:“母親且彆忙陪著哭,您往那兒瞧瞧,那小姑娘?”
靈璧長公主拿帕子拭去淚水,定睛一瞧,便笑道:“婉柔丫頭,這便是你女兒桑女吧,有你年少時的影子,這眼睛不像你,又水靈又嫵媚,好個勾人心肝的小丫頭,你過來。”
秦桑含羞上前,身子緊繃著,一時成了鋸嘴葫蘆。
“多大了?”靈璧長公主握著秦桑的手,摩挲翻看,小手柔嫩無骨,可見是沒乾過粗活的手,腰肢一撚撚,步態搖曳生姿,世子說的被當做揚州瘦馬養大可見不假。
“觀蓮節是我的生日,十五了。”
“及笄了。”靈璧長公主不著痕跡的往斜後方珍珠簾瞥了一眼,又笑道:“婉柔丫頭也彆哭了,坐著,咱們說會兒話,你們母女二人往後有何打算?”
謝婉柔看向秦桑,秦桑就道:“我娘既是靖南侯府的二小姐,自然是進京認親,不知徐長史與您說過‘貴主的戲園子’這一截沒有?”
“說了。”靈璧歎氣,“若非是親兒子與我說的,我怎麼都不會信,世上還有這樣的事兒,可……”
秦桑靜等著她繼續說,誰知她又止住了話頭,隻好自己來說,“我們娘倆要進京討公道。”
“這是應有之義。”靈璧看著謝婉柔,“婉柔丫頭,你已離京十六年之久,離京的緣故我不多說,你自己心裡清楚,時移世易,你姨娘已經又有了一個女兒,名叫謝念柔,亦是十五歲,正值說親的年紀,縱是你們找上門去,大抵也不能心想事成,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謝婉柔僵在當場,心痛如絞。
秦桑聽的糊裡糊塗的,連忙問道:“娘,為何外祖母又有了一個女兒,咱們就不能上門認親了?”
“住口,長輩說話哪兒有你插嘴的份,到門外等著去。”
秦桑怔住,眼淚就下來了,“娘你凶我?”
靈璧長公主見狀就與沈氏使眼色。
沈氏連忙上前,拉起秦桑就柔聲哄道:“外頭廊上掛著一隻鸚鵡,你給它吃一粒瓜子仁它就能背誦一句詩,可好玩了,我帶你去瞧。”
秦桑不好在此處失禮,隻得一步三回頭的出去了。
外頭,正來了一個風流倜儻的公子,穿一襲折枝玫瑰粉袍,頭戴金鑲玉束發冠,瞧見秦桑就笑道:“怎麼出來了,辨出是假的了不成?”
秦桑見是換了一身衣袍的徐道揚,福身行禮,“長公主已確認,我娘就是靖南侯府的二小姐。”
“那你怎麼還哭,該笑才是啊?”
秦桑終是沒忍住落下淚來。
沈氏見徐道揚一臉的憐香惜玉之情態,便插在二人中間,“七弟,這裡沒有你的事兒,忙去吧。”
“這不就是忙著來給長公主請安的嗎。”徐道揚摸摸鼻子,繞過沈氏,走到左邊廊上鸚鵡架下,吹著口哨逗鳥,“背首詩來聽。”
鸚鵡吃了徐道揚給的一顆瓜子仁,立時撲棱著翅膀喊叫,“美人卷珠簾,美人卷珠簾。”
秦桑聽了仍笑不出來,這時卷簾的婢女道:“長公主請秦姑娘進去說話。”
秦桑連忙重整心緒,快步走了進去,但見謝婉柔眼睛通紅,一副心如死灰模樣,心裡驚疑,不禁看向靈璧長公主。
“挨著你娘坐吧。”靈璧笑道:“你娘的嫡母是寧國長公主,寧國長公主是我長姐,如此算來,你便也是我外孫女,往後可叫我一聲姨外祖母。”
秦桑忙起身道:“不敢。”
靈璧抬手下壓,秦桑才又虛虛坐了,提著一顆心。
“婉柔丫頭,還是你說吧。”
謝婉柔撐著扶手緩緩站起來,“我、我帶她回住處,一點點的,緩緩說與她聽。”
“可。”
秦桑滿心疑惑,“娘,你要和我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