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遙山莊掩映在一片桑園之內,外圍圈了一道半人高的籬笆牆,值此盛夏時節,上頭爬滿了茂盛蓊鬱的扁豆和菜瓜。
一個頭戴竹篾鬥笠的老翁,拉著裝滿一筐筐桑葉的板車從桑林裡出來,瞧見秦鯤與管家劉得財擋在門前說話,立時笑了。
“站住。”
躲在其中一個竹筐裡的秦桑聽到竟是秦鯤的聲音,慌忙屏息凝神蜷成一團,恨不能把自己變作一條蠶蟲。
“莊主有甚指教的?”
秦桑便聽到腳步聲越來越近,禁不住兩手合十緊貼在胸前,刹那間把滿天神佛求了個遍。
驀的,一隻手插了進來,秦桑瞪圓雙眼,渾身繃緊。
秦鯤抓起一把鮮嫩油綠的桑葉,笑道:“眼瞅著你一趟比一趟拉的多,可見你養蠶是掙著錢了。”
插進竹筐的手收了回去,秦桑小臉煞白,克製不住的渾身抖顫。
“這有了兒孫就要為兒孫打算了,養蠶蟲好啊,是個光明正大可傳家的行當。”
秦鯤猛地一拍竹筐,震的躲在裡頭的秦桑一顆心咚咚咚直往嗓子眼裡蹦。
“我比你還早做打算呢,好吃好喝養下個大寶貝。”
“這養孩子也有講究,莊主仔細著些,養出個白眼狼就不美了。”
“你說的狠是,天色不早了,回見。”
秦桑聽得這話,又感覺到板車終於重新動起來了,咬緊牙關才沒哭出來。
“吱嘎——”
這是關柴門的聲音。
她終於從那汙泥窩裡逃出來了嗎?
秦桑呼吸急促,滿心激動,驀的捂住發熱的臉,心裡默念,不能急,還在莊子附近,若是被秦鯤發現很快就會被抓回去,再等等。
於是秦桑越發把呼吸放輕,越發用力蜷縮身子,不敢發出一丁點動靜。
“離莊子遠了,把頭露出來一點不礙事,可憐見的,彆把自己捂死了。到我家還得五六裡路,姑娘睡會兒也使得。”
聽到這道和藹關切的聲音,被壓在厚厚桑葉底下的秦桑紅了眼睛,她也覺得心口悶疼了,應是呼吸不暢和驚嚇過度導致的。
於是輕輕撥開桑葉,隻露出一條窄窄的縫隙來,新鮮的空氣湧進來,她大口呼吸,仿佛重新活了過來,便看見漫天金紅的雲彩,瑰麗如畫。
鄉野的土路崎嶇不平,顛顛簸簸,搖搖蕩蕩,不知不覺秦桑就閉上了眼睛。
暮色四合,逍遙山莊正院燈火通明,地上跪了八個隻穿著裹胸與紗褲的美貌婦人,廊上站著兩個少年,一個單腳踩在美人靠上滿臉看好戲的表情,另一個正拿著金頭銀角耳斡子掏耳朵。
謝婉柔被仰麵綁在一張長凳上,這會兒正大睜著眼睛,嘴唇哆嗦的閉不上。
長凳左右兩邊擺下了兩口大水缸,裡頭裝滿了水。
秦秋月秦鯤母子倆就在堂屋裡坐著,一個老臉陰沉,一個玉麵含笑。
偌大院子,一片死寂。
就在這時管家劉得財推著一輛板車進來了,秦秋月甫一看見,登時衝將出來,舀起一盆水就潑了上去。
秦桑被冷水一激醒來,睜眼就看見一張枯瘦陰毒的臉,“啊”的一聲大叫,嘰裡咕嚕從竹筐裡滾了出來,摔下板車。
“小娼婦,我讓你跑!讓你跑!”秦秋月一把掐住秦桑的後脖頸,將她連拖帶拽摁進大水缸。
整個腦袋浸在水裡,頃刻間淹沒了眼耳口鼻,熟悉的窒息感讓秦桑絕望。
“娘,把絲綿手套戴上,彆把她肉皮弄出樣兒來。”
秦鯤托著個裝滿宣紙的木匣子走到另外一口大水缸邊上,一股腦都倒了進去,隨即把匣子往地上一扔,撈起一塊方方正正滴著水的宣紙就溫柔的蒙在了謝婉柔臉上。
秦桑得了喘息的功夫,瞧見了,立時爬過去抱住秦鯤的腿哭喊道:“爹,我錯了,再也不敢了,我聽話,我去服侍貴人,我去。”
“晚了!”秦鯤又撈起一塊宣紙猛地砸謝婉柔臉上,“人家金尊玉貴的皇孫瞧不上你。”
這時戴好絲綿手套的秦秋月回來了,擰著秦桑的脖子把她整個掀進水缸,死死按著她的頭不許她上來。
秦桑劇烈掙紮,水花四濺。
約莫十個數的功夫,秦秋月鬆手,秦桑猛地露出頭來,伏在水缸沿上劇烈的咳嗽、大口的嘔吐。
秦鯤冷笑,“賤骨頭秧子,你怎麼想的,不信親爹,倒信外人,實話告訴你吧,那就是個賣女扒灰的老拐子,年輕時候和你爹我一塊混江湖的老畜生,你是我精心養起來的寶貝,我早防著他呢!這一回就是演給你看,讓你吃個教訓!”
秦桑看著濕宣紙底下的謝婉柔沒有動靜,頓時哭道:“爹,我真的知錯了,往後我一心一意跟著爹往家裡釣肥羊,求爹讓我娘喘一口氣,真若悶死了,王縣令也傷心,得罪了王縣令,失了靠山,得不償失。”
“我心裡有數,悶不死她。”秦鯤拽下謝婉柔臉上的濕宣紙,見她已是嚇的半死不活,便看向秦桑,“我早把你娘調/教的把什麼都忘了,偏你又讓她想起來,少不得再調/教一遍。”
秦桑知道他是什麼意思,頓時心口絞痛,淚眼滂沱,“你怎麼不罰我呢。”
秦鯤摸摸秦桑濕透的發頂,竟然得意一笑,“你是我的種,天生的騙子,罰你沒用,得打在你的七寸上你才真的知道疼。”
秦桑抬起小臉,孺慕的、怯怯的看著秦鯤,軟軟的喊:“爹,我向你保證母親什麼都不記得了,饒我們這一遭吧。”
“你瞧瞧,多可人疼,這性子多像我,我是下不去手的。”秦鯤歎氣,“少不得請武縣尉代勞,他饞你許久了。”
頓時,秦桑臉色駭白,身子一軟,沉入水中。
秦鯤一把撈起來,抱在懷裡,冷笑連連,“跟我鬥,你還嫩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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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淮河兩岸,華燈璀璨,亭台樓閣數不勝數,簫琴管弦不絕於耳。
有富商為了博得名妓一笑,豪擲千金;有文人雅士,癡癡望著明窗上映出的翩翩起舞的倩影而高聲吟詩;還有坐在船頭的醉客,摟著花裙女妓親嘴。
一艘畫舫在河道中悠悠慢行,霍無咎躺在艙內錦褥上,枕著自己的胳膊看著、聽著,聞著空氣裡香的發臭的脂粉氣,眉頭擰的越來越緊,“十大名妓都見過了,沒有一個好玩的,長得也就那樣,還有旁的嗎?”
徐道揚笑道:“我的殿下啊,名妓不是您那樣玩的,您瞧見方才在名妓窗下吟詩的那些文人士子沒有,隻有得了名妓青睞的才能上樓,這裡頭是有情/趣的。”
霍無咎嗤笑,“合著我花錢逛青樓找樂子,還得挖空心思討她們歡心?我有病。”
徐道揚頓樂。
就在這時後頭有一艘快船擦著畫舫,快速的劃了過去。
畫舫猛地搖晃了一下,霍無咎登時坐起身,怒聲下令,“撞上去,把那破船給我撞爛,我倒要看看是哪個上趕著找死的東西敢撞我的船!”
徐道揚連忙道:“殿下,咱這是畫舫,中看不中用,人家那是快船,咱們追不上。”
“追不上就把你扔河裡!”
徐道揚趕忙哄道:“追追追,這就追。”
“徐道揚,停船,上岸!”
徐道揚甫一聽到這道飽含怒火的聲音,渾身的皮立時繃緊,循聲望去,便見岸邊立著一人一騎,不是他大堂兄徐道元又是哪個。
“殿下,不好了,徐道元追來了,怎麼辦?”
霍無咎看見徐道元就煩,握起拳頭道:“你也滾去劃槳,把他遠遠甩開,跟著前頭那艘快船。”
“是。”
岸上的徐道元眼見那艘畫舫竟似後頭有鬼推似的,眨眼間離他遠去,頓時氣的了不得,翻身下馬,掏出一支響箭,一拉衝天,炸開一朵火花,隨即就近一躍跳上了一艘彆人包下的烏篷船,反客為主,喝令追趕。
如此快速行船之下,很快使出了秦淮河,漸漸的青樓楚館的靡靡之音也聽不見了,隻遙遙能看見一點秦淮河上的燈火。
鷹奴四下環顧,心神緊繃,跪到霍無咎跟前就道:“殿下,彼時咱們隻帶了十個護衛出來,若遇危險,恐難護殿下周全,請調轉船頭,即刻返回。”
徐道揚早累的一雙胳膊抬不起來,渾身熱汗黏黏糊糊的不舒服,聞言立時撇下船槳一屁股坐過來,“這條河叫芙蓉河,再往前就是芙蓉縣,我有個舅舅就是芙蓉縣縣令,殿下若還是不想回去,咱就去芙蓉縣縣衙呆一晚上。”
哮天立時道:“去縣衙也可,明兒一早讓英國公派人來接,一切以殿下的安危為要。”
河風徐徐,兩岸皆有人煙,隱隱的還能聽見不知哪個寺廟裡傳出來的鐘聲。
明月高懸如燈,映照著大地上的萬物清晰可辨。
霍無咎轉動著大拇指上的綠玉扳指,淡淡道:“若還是這麼著被你們保護的密不透風,我來金陵作甚,吃飽了撐的?”
徐道揚等人頓時都不敢說話了。
“你這個芙蓉縣的舅舅是那個擅畫避火圖的舅舅嗎?”
徐道揚訕笑,“是。”
“正好,秦淮名妓也見識過了,再往鄉野獵豔去。你舅舅獻上的美人在哪兒呢?”
徐道揚知道徐道元追來了,就已經後悔了,便吭吭唧唧不願說。
霍無咎直接冷聲道:“鷹奴,把他踹下去。”
“殿下饒命,掉下去真能淹死人的。”徐道揚慌忙道:“獻給殿下的美人自是要查問清楚底細的,那美人名叫秦桑,小名桑女,父親是芙蓉縣裡的富戶,在河岸邊買下了一片桑園,在裡頭建了個逍遙山莊,養蠶繅絲為業。”
霍無咎翹起二郎腿,懶懶散散的道:“那就去瞧瞧。”
這時立在船頭警戒的鷹奴道:“殿下,那艘快船在前頭一個小渡口靠岸了,船篷裡出來兩個人,登岸走了。”
“劃過去,把人抓回來,痛揍一頓。”
“是!”
待得畫舫在那小渡口處拋錨,那兩個登岸的人便不見了蹤影,不遠處豎著兩根高高的旗杆,掛了兩盞大紅燈籠。
燈光照見一道柴門,門上掛著一塊用癭木所雕的匾額,稚童般的字體寫著逍遙山莊四個字,頗有野趣,又兼童趣。
霍無咎似笑非笑的看向徐道揚。
徐道揚苦著臉,隻覺得百口莫辯,“殿下,若我說真是巧合,您信不信?”
“都到美人家門口了,那就進去吧。”
霍無咎說完,不再理他,兀自先行。
徐道揚趕忙追上,急急道:“殿下慢行,卑職向前探路,若遇危險,身先士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