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雞破曉,天色變作魚肚白,煙嵐雲岫在金燦的晨光裡消散。
一陣宛若鶯啼的歌聲從山腳下一座農莊裡傳了出來。
“想著他身常愛紅翠偎,
心偏將香玉惜……命懸懸有幾日,軟怯怯無氣力。①”
農莊正房裡頭,一個枯瘦的老婦人躺在一張老榆木搖椅上閉著眼聽曲,身上穿著大紅裹胸,紅紗褲,外披一件短袖黑紗半透衫,紅裹胸上的大牡丹繡紋隱約可見。
“這一遍唱的酥甜嬌軟惹人憐,正是那些有錢老爺們喜歡的調調。”老婦人睜眼看著站在自己身畔的孫女,滿眼的憐愛,“這就對了,我常與你爹說,隻要你肯用心把我這一身的本事全學了去,憑你的才貌,秦淮河上的花魁隻配給你做丫鬟。”
秦桑抿嘴輕笑,覷著老婦人的臉色,探手去奪她手裡握著的軟鞭,“一直拿在手裡怪累的,祖母給我吧,我替您拿著,要再不好好學,我自己抽自己。”
秦秋月的三角眼驀地一翻,秦桑忽的一下子收回小手,垂首低眉,乖順如貓兒。
“啪”的一聲,秦秋月將軟鞭子往茶幾上重重一拍,彎腰從腳底下的木匣子裡拿出一根青玉雕的茄瓜來,“小丫頭片子,想奪我的鞭子,你還早呢,拿著,今兒倘若再糊弄,你試試!”
祖孫兩個正僵持著,門外站下一個粗使婦人,“老祖宗,老爺攜王縣令往這邊來了。”
“知道了。”秦秋月打量著秦桑,嘴角禁不住向兩耳咧開。
秦桑莫名的冷津津打了個寒顫,忙忙的把掛在衣架上的紫褐色氅衣拿來,服侍著秦秋月穿上,“祖母,王縣令今兒怎麼來的這般早,可是有事?”
“有,你的大喜事。”
秦秋月說完走了出去。
秦桑卻如遭雷劈,僵在當場。
院子裡,秦秋月立在東廂房窗下尖聲開罵,“挺你娘的屍,你個小娼婦,王縣令到了,快爬起來梳洗打扮。”
秦秋月罵聲一落,裡頭的人就慌忙把門打開了,秦秋月見她銀絲髻戴了,妝容嬌美,穿著水紅紗衫,透著裡頭的綠裹胸,渾身散發成熟/婦人的風韻,張嘴就想罵,轉眼瞧見站在正房廊下亭亭玉立的秦桑,心裡歡喜,就道:“饒你這一遭。”
“老遠就聽見你罵人,罵誰都行,可不準罵玉奴。”
秦秋月登時變換一張諂媚的臉迎了上去,“您老人家可算來了,毛筆顏料大畫案都置備妥帖了。”
秦桑偎到玉奴身邊,緊握她顫抖的手。
這時一個玉麵郎君偕同一個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走到母女倆跟前,一個是這逍遙山莊的男主人秦鯤,另一個正是王縣令。
“好一對傾國傾城母女花。”王縣令撫須笑歎。
“大哥謬讚。”秦鯤禁不住得意的笑起來,指著秦桑道:“大哥請細看一回,我家這鄉野小村姑可比得上金陵閨秀?”
王縣令笑道:“賢弟,你是知道我的,這小丫頭站在玉奴身邊,我這眼裡就隻有成熟的水蜜桃子似的玉奴了,怎不讓武縣尉來評?”
秦鯤立時冷笑,“大哥明知故問,我那小女兒嫋嫋五七還沒過呢。這一個是我珍藏的大寶貝,可不敢給他瞧見。”
話落,轉臉就對秦桑笑道:“乖寶,你站到太陽底下去,讓你王伯伯好生瞧瞧,他呀會把你畫到畫裡麵去,呈給從京城來的貴人,倘若被看中,咱們全家都能跟著你一步登天。”
玉奴一把摟住女兒的頭臉,眼淚就下來了,“孩子還小,再、再養兩年,夫君,求求你了。”
“今日正是桑女的十五歲生辰,及笄了,可以嫁人了,老娘當年這個歲數的時候已不知被糟踐了多少回!”秦秋月一把掐住玉奴的胳膊肉,獰笑,“小娼婦,彆給你臉不要臉。”
玉奴吃疼,臉色煞白,猶然不肯鬆手。
秦桑自己掙開了,站到晨曦最燦爛之處,盈盈一禮,嫣然淺笑,“拜見王伯伯,王伯伯萬福。”
王縣令把癡癡的目光從玉奴身上移開,挪到秦桑身上,笑道:“玉軟花柔,是個美人胚子,上得二三十歲上,熟透了,必是青出於藍勝於藍。”
秦鯤趕緊又問,“大哥在金陵城中長大,見多識廣,所見美人之中,可有勝過我家桑女的?”
王縣令把秦桑從頭打量到腳,又從腳一寸寸逡巡到臉蛋,斟酌道:“於鄉野之地,你這女兒算是價值不菲的寶貝了,拿到金陵城估價,也不輸秦淮花魁,但是賢弟,你要知道,那位現如今在英國公府做客的貴人是從紫禁城出來的,從小見過的美人車載鬥量,眼光自然是奇高的。”
“大哥,我心裡有數。”秦鯤下死眼盯著秦桑,道:“隻是好不容易沾大哥的光,得了這樁巧宗,總要一試才死心。”
“如此,把畫案搬出來吧。”
話落便開始四下裡逡巡合適的繪畫背景。
秦桑輕聲道:“爹,我聽你與王伯伯說話,那貴人既是從紫禁城出來的,想必見慣了大家閨秀,城裡千金,不若畫鄉村野趣的,譬如背著竹筐的采桑女,又譬如河邊浣紗的浣紗女?”
秦鯤心念一動,眉開眼亮。
王縣令聽了,撫掌一笑,道:“甚好甚好。”
“爹,那我現在就去換一身采桑女的裝扮來。”
“快去。”
王縣令就笑道:“好個嬌乖可人疼的丫頭,賢弟擎等著享福了。”
秦鯤笑道:“這都是老娘調/教有方,小時候也是個犟種,若非從小就長得粉雕玉琢,氣得人肝疼時早就一腳踹死了。”
這一日,秦桑一忽兒是素手摘桑葉的采桑女,一忽兒又是穿著湖水綠紗裙,勒著襻膊,露著雪白手臂的浣紗女,王縣令要她擺什麼樣的姿勢都乖乖甜甜的配合著,哄的秦鯤秦秋月母子倆笑的合不攏嘴。
到了晚間,共得兩幅滿意的鄉野美人圖,秦秋月破例讓秦桑多吃了兩口紅豆糯米甜糕。
深夜,秦桑玉奴母女兩個躲在床帳內低聲私語。
“娘,他們已是等不及要把我掛到魚鉤上了,趁著今日我把他們哄高興了,放鬆了警惕,明日徐老翁來買桑葉,我就藏在竹筐裡頭,隨著他拉的大板車出去了。”
玉奴渾身發顫,摟著秦桑越來越緊,帶著哭腔道:“你要牢牢記著,娘不叫玉奴,娘叫謝婉柔,是京城靖南侯府庶出的二小姐,我父親是靖南侯,嫡母是寧國長公主,生母姨娘叫杜妙娟,還有個同胞兄弟叫謝玉臨,府內稱呼二公子。你到得侯府門上,彆去大門,要拐到桂花南巷子走角門,守角門的老婆子是你親外祖母的人,倘若那老婆子還活著的話。”
秦桑被勒疼了,眼眶通紅,“娘,我一定會把你救出去的,你好好等我帶著外祖家的人回來救你。”
“隻要你逃出去了便好。”謝婉柔親親秦桑的發頂,喃喃低泣,“我不叫玉奴,我姓謝,謝婉柔,我不叫……”
秦桑驀地抱緊她顫的越發厲害的身子,悶聲哭道:“我娘是靖南侯府的二小姐,她叫謝婉柔,她不叫玉奴,我記著了,記著呢。”
·
金陵城,英國公府。
黃昏日落,霞光把偌大花園皴染的金燦燦的。
一個頭戴瓦楞帽的小廝,兩手高舉擎著一枚紅山楂,兩股戰戰,眼淚鼻涕糊了滿臉。
柳蔭下,正有個通體矜貴的公子手持弓箭作勢欲射,忽見得一股黃液從那小廝身下流到地上,頓時把弓箭一摔,叉腰怒斥,“怎麼不嚇死你算了!晦氣,帶下去,帶下去!”
他一聲令下,便有兩個護衛上前把那嚇尿了的小廝架著胳膊拖走。
彼時,一個宦官從果盤裡掐下一顆葡萄高高舉到頭頂,諂笑道:“殿下,那小廝沒有膽氣,更不知您箭術超神,奴婢是知道的,您來射奴婢啊。”
“滾蛋!”永安郡王霍無咎往烏木獸足榻上一躺,翹起二郎腿,望著天上飄動的火燒雲,龍眉擰著,神情暴躁。
宦官見狀,心裡發急,走到手臂上架著鷹的宦官身旁,壓低聲音道:“彆裝啞巴了,你也想想法子哄殿下開心啊。”
鷹奴換了個姿勢站著,往東邊一抬下巴,但見一個身穿銅錢紋墨綠紗袍,頭戴黑紗大簷帽的公子笑嘻嘻走了來,手裡托著兩個畫軸。
宦官的臉色卻登時變了,乍青乍白,趕忙攔在榻前,低聲怒斥,“徐道揚,你拿的什麼?”
來人正是英國公府三房庶子徐道揚,亦是永安郡王府護衛指揮使,從小的伴當。
“哮天。”
伸直胳膊攔著不讓的宦官聽得這一聲,一咬牙,一跺腳,轉身往地上一跪就開始哭,“殿下啊,您可憐可憐奴婢……”
“滾一邊哭去。”
霍無咎一腳把他踹開,伸手接過徐道揚獻上的畫軸,打開一看,頓時怒擲在地,“這就是你跟我吹噓的,你那個擅長畫避火圖的舅舅畫出來的避火圖?似這等的美人圖,宮內畫院裡頭堆積如山,我好不容易把你堂兄徐道元撇在京城,又冒出一個你來,你想做我的右長史不成,從此以後你們兄弟齊心,在我兩個耳朵邊上引經據典說教?”
哮天爬過來,撿起地上的畫軸一看,不過是尋常的美人圖,頓時放下心來。
徐道揚趕忙道:“殿下冤枉死人了,我自己是個什麼東西我自己還不知道嗎,這輩子都不是做直臣做諫臣的命,我隻滿心裡想著讓殿下開心如意,殿下從京城一路南下到金陵,難不成隻想看看避火圖長什麼樣子不成?”
哮天才放下的心登時高高懸了起來,兩眼大睜瞪著徐道揚。
霍無咎往榻圍上一靠,環臂抱胸,笑道:“怎麼,你還敢把這畫裡的真人弄給我不成?”
徐道揚諂笑,“殿下若有這興趣,今日夜裡就能弄來,隻是進不得這府,伯父看管的嚴,若是知道非把我腿打折了不可。”
哮天登時抱住霍無咎的雙腿,哭道:“皇後娘娘,太子妃娘娘,早早的就劃下了一道紅線,不許殿下沾染女色,生怕您身子骨沒長成就被掏空了,還嚴令警告奴婢,若是敢拿美色諂媚於您,或是沒攔住旁人獻美,罪過也都在奴婢身上,放話說會活剝了奴婢的皮,好殿下啊,您可憐可憐奴婢這條小命吧。”
徐道揚一聽也怕了,撿起地上的畫軸重新卷好,拿眼睛偷瞧霍無咎的臉色。
霍無咎冷笑,“她們做初一我還不能做十五了,什麼嚴令,早廢了。聽聞,你們金陵城秦淮河上有十大名妓?”
“是。”
“鄉野村姑有何意趣,倒不如大玩大鬨一場。”
哮天一聽,不敢置信的低喃,“殿下要、要十個不成?”
“一百個!一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