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夢於我(1 / 1)

十指春風 烏龍芝芝 4809 字 9個月前

“來了好幾日了,我也不曾和你說上幾句話。”紫鳶姑娘的開口葫蘆裡裝著一些飴糖,她很慷慨的分出一塊塞給沈妙宜。

沈妙宜謝過她的分享,與她一同站在院子裡曬太陽。

紫苑笑盈盈地打量她:“聽她們都叫你阿妙,不知芳名是?”

“我姓沈,你叫我阿妙便好。”

紫苑點點頭,心想阿妙這個名字好聽模樣也俊俏:“阿妙,你的鎖繡針法隨誰學的?”

沈妙宜:“我祖母。”

“呀,怪不得如此嫻熟。”紫鳶笑容滿麵,見沈妙宜將飴糖拿在手中遲遲不吃,便催促道:“你快嘗嘗呀!這可是南街劉婆婆家的芝麻飴糖,可好吃了!”

熟悉的飴糖滋味,令沈妙宜想起了拾花館中的楚楚,不知她和春夏如今可好?

“阿妙,待千裡玉蘭圖繡完,你教教我我鎖繡技法可好?”

紫鳶滿臉期待地看著阿妙,見她似乎有些遲疑,想必同繡坊中其他的繡娘一樣,藏私不願互相傳授,紫鳶心中登時有些不悅,還以為新來的繡娘會不一樣呢,她撇了撇嘴又道:

“我不會白占你便宜,作為交換也可以教你平繡,雙麵繡,穿針繡······隻要我會的都能教你。”

沈妙儀的思緒從楚楚和春夏身上收回來,後知後覺紫苑或許誤會自己了,連忙解釋道:

“我願意,你若是真心想學,我當然願意······”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開口,請她教授技法,沈妙宜自然樂意分享。

繡娘之間願意互授技藝,其實是很少見。畢竟同行是冤家,大家都有私心,但沈妙宜深覺自己是一張白紙,她迫切需要其他繡娘的幫助,同時,她也非常願意敞開自己幫助彆人,畢竟她曾經在鬼門關前走了一遭,也是因為得到了陌生人的幫助,才得以重獲新生,成為全新的沈妙宜。

一來二去,沈妙宜很快與紫鳶交好,白日裡二人一同繡製千裡玉蘭圖,下了工之後就互相傳授自己繡法和心得。

沈妙宜第一次做老師,細心又細致,幾乎是傾囊相授,令紫鳶姑娘深受感動。

此舉落在陳三娘眼中,也令她頗為意外。

若不是為了趕製千裡玉蘭圖,她斷然不會同意沈妙宜進入繡坊,以她的資曆遠不足以進入青雲繡坊。

但見她踏實勤勉,對刺繡十分有靈性,屬於一點就通的類型,讓陳三娘對這個學徒又生出幾分滿意來。

某日,趙章台照例查看了前院店鋪的賬目,青雲繡坊傳到他手中已經是第四代,祖上因刺繡這門手藝掙了不少錢,如今舉家搬遷到了盛京,但繡坊依舊開在澤陽,按照他的話說,趙家的根基不能斷,但最近這十年來澤陽遍地開滿了繡坊,如今又從天臨、芙蘇遷來不少新繡坊。

競爭越發激烈。

“唉。”他將手中的賬本合起來,默默地歎了口氣。

阿勝見主家麵色不好,想來是利潤下滑,他也不好吱聲,恰好有客人進來,他便熱情地迎上去。

來者是位官人,身形高大,氣質不俗,但是麵生。

“客官,您想購置點什麼?”

“嗯······”那人進了店麵,沿著櫃台繞了一圈,細細端詳著櫃中陳列的繡品。

“你們店中能定製繡品嗎?”

“當然可以,咱家前店後坊,院裡光繡娘就十幾名,客官想要什麼,咱都能繡!”阿勝熱情的介紹著。

“哦?這後院真有那麼大?”

“當然。您若是不信,我請您進去瞧瞧?”

那人聞言,欣然而往。

阿勝招呼這位客人裡裡外外看了兩圈,半晌功夫過去了,他卻是什麼繡品也沒訂,揮揮衣袖就走了。

氣得阿勝在櫃台裡直罵娘。

被罵娘的不是彆人,正是芙蘇織造局的執事郎官,柳向俊。

他今日特意去雲青繡坊,是為了實地再探一探情況,官署繡坊要選新址,蘇大人看中了雲青繡坊,奈何坊主開價太高而作罷。

這些日子以來,柳大人其實還另選了好幾處,商榷後發覺價格都高的離譜,於是他不甘心,再次來雲青繡坊。

日後若是主官問起來,自己也好應對自如。

說到主官蘇大人,柳向俊也是一臉焦灼,如今一堆公務等著請示主官,奈何蘇大人卻病了。

柳向俊匆忙趕到驛館時見大夫正在屋內診脈,他不便進去打擾索性站在廊簷下和東寶閒談起來。

“蘇大人今日可好些了?還在發熱嗎?”

東寶:“回柳大人,少爺今早已經退熱了。”自從那天泛舟回來,蘇祈就連日高燒,一病不起。

柳向俊點點頭,略有些疑惑:“我與蘇大人共事三年,他向來是體魄康健,怎麼這一回忽然就病了?”聽聞連續多日高燒不退,換了幾位大夫,都沒找出病因。

“許是···許是···”東寶撓撓頭,吞吞吐吐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恰逢此時大夫提著藥箱出來。

隻聽蘇祈略帶疲倦的聲音:“柳大人請進。”

柳向俊連忙整理衣冠進了屋,蘇祈半倚在榻上麵色雖顯蒼白,但眸光清明。

“柳執事,勞煩你親自過來。”

“蘇大人您千萬不要與下官客氣,主官抱恙,身為下屬本就該探望。”

蘇祈指了指床對麵的圓凳,請柳向俊落座。

“繡坊選址一事進展的如何了?”

柳向俊見他如此開門見山,便急忙起身回稟:

“大人,下官這幾日將澤陽鎮內跑了個遍,符合咱們條件的繡坊實在寥寥無幾。下官已經將詳細情況,記錄在案,還請大人定奪。”

說話間他從袖筒裡拿出一道文書恭敬遞上。

蘇祈一目十行,閱過後沉吟了片刻。

“想來竟然沒有比雲青繡坊更合適的了?”

“下官也覺得,雲青繡坊無論是位置,規模都是首選。”

柳向俊一臉愁容,今年還有大量禦用的繡品待完成,如今繡坊新址遲遲不定下,恐怕會誤事。

東寶端著藥進了屋,蘇祈接過藥碗遞到嘴邊,又頓了一頓:

“無妨,待明日我親自上門與趙坊主談談。”

聞此言柳向俊登時鬆了口氣。有蘇大人出馬難題必定迎刃而解。自己愁了這麼些日子,總算是放心了,待蘇祈喝了藥,柳向俊又與他彙報了幾樁公務,起身告辭時已經是深夜。

驛館內外一片寂靜。

蘇祈白日裡睡多了,此刻睡意不足,曲著手肘墊在腦袋下方,雙目空洞地盯著屋頂:“明日給我備輛馬車。”

“少爺,您身體尚未痊愈,大夫說務必靜養些時日方,若是出門受了寒氣那可怎麼得了?”

蘇祈並不在意,反而若有所思:“東寶···”

他頓了頓,欲言又止。

東寶躬身候在一旁,心想二少爺這是怎麼了?病了之後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蘇祈索性坐起身來,麵對靜候下文的東寶緩緩開口:

“上元節那一晚,我在畫舫中分明聽見岸邊傳來···傳來···二少奶奶的笑聲···”

語落,原本還一臉穩重的東寶猛然瞪大雙眼,磕磕巴巴地:“少爺,少爺您·······莫不是聽錯了?”

蘇祈早知他會是這個反應,默默地垂下頭,心中苦笑:是啊,任誰聽了都會覺得是他癔症了。

上元節他孤身一人穿梭在澤陽的大街小巷,人群中喧囂熱鬨的氣氛令他倍感不適,索性租了條畫舫遊河。

行至九曲河畔時,他隔著船艙隱約聽見岸邊傳來熟悉的笑聲。起初那一刻他也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可是那笑聲太過真切,銀鈴一般真真切切傳進他的耳朵裡,他忍不住探出頭四處張望,可是河畔燈火搖曳、竹影參差,看不到半點沈妙宜的身影。

沈妙宜啊,我莫不是病了?

東寶被二少爺這一番話嚇得不輕,又見他神情虛弱。

“少爺該不會是!!”

“是什麼?”

東寶頓住不敢繼續說下去。

蘇祈一再追問:“你說無妨。”

東寶這才小心翼翼地回:“莫非···莫非是少奶奶走的時候不踏實,須得祭拜一番?”

蘇祈愣了愣,心中似乎有一塊地方塌了下去,空落落地。

“東寶,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她還在。”始終沒有找到她的屍首,這成了蘇祈的一塊心病。

“在芙蘇時,我本來都死心了,但自從來了澤陽,我總有種感覺,她似乎還在這世上······”

“少爺,許是您過度傷神了,再加上如今公務諸多,才···才會胡思亂想吧!”

東寶無奈的勸慰著,他知道二少爺心思深重,這幾日他高熱昏迷,口中偶爾念叨著二少奶奶的閨名。

安慰之言蘇祈實在聽不進去,他緩緩躺回枕頭上,望著頭頂那片潔白的床帳,回憶著沈妙宜驚恐的樣子,回憶著畫舫中聽到的銀鈴般的笑聲。

不知不覺,他閉眼睡去。

一旁的東寶卻怎麼也不敢睡,他守在房內,隻覺得渾身難受,好像有誰正盯著自己看。

月上中梢,驛館的燈火在夜色中逐漸變暗。

蘇祈忽而從夢中醒來。

他睡眠淺,總覺得有人在院中絮絮叨叨說話,還以為是做夢了,可是睜開眼睛靜聽了半晌,確實是有人在說話,他便披上衣服起身。

如今的驛館已經被蘇大人修繕一新,院中各處添了不少植株花卉,他環視一圈,很快就找到了聲音的源頭。

院子西北角上,一道黑影正背對著他跪在地上,紅彤彤的火盆裡燒著什麼東西。

蘇祈悄聲靠近,隻聽東寶口中念念有詞:

“少奶奶,您一路走好,切勿掛念少爺了,少爺如今病剛好,求您莫再尋他······”

“少奶奶,東寶給您多燒點紙錢,您一路走好····”

“少奶奶,您若是還有心願未了,就······”

“東寶!”

東寶正聚精會神地給二少奶奶燒紙錢,忽然被人拍了肩膀,七魂六魄瞬間被嚇飛了,他緊閉雙眼渾身顫抖著跪地求饒:

“啊呀呀,二少奶奶,饒命!我是東寶,您若是有心願未了,您彆找我呀!!!!”

“哎呀哎呀!饒命呀!”

蘇祈沉下臉,一把拽起地上的膽小鬼:“東寶!是我!”

聽見熟悉的聲音,東寶才大著膽子睜開眼睛:“二少爺,您嚇死小的了。”他期期艾艾地安慰著自己這顆受驚的心臟。

蘇祈鄭重地看著東寶,他深夜祭奠沈妙宜這一舉動,實在令自己意外,心中頗為感動。

他低頭拿過東寶手中的冥紙,轉而麵對牆角那一堆尚未燃儘的火焰半蹲下身。

盆內跳躍的火苗映襯著男子俊朗的五官,深邃的眸子裡寫滿了哀傷,他將冥紙送進火盆中,癡癡地望著冥紙燃燒、變色、最終化為一團灰燼。

蘇祈的聲音變得又低又沉,好似夏夜的清潭那般幽暗清冷:

“阿妙,你若真有心事未了,大可托夢於我。”

他對著火盆誠意拳拳:“我很想再見你一麵,哪怕是魂魄也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