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晚聽到了奇怪的動靜。”魔鬼把牛奶杯放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崔梅恩。
崔梅恩聳聳肩:“也許是進了老鼠。畢竟這是棟老房子了。你還要來一杯嗎?”
魔鬼搖搖頭。“你今天是去聖殿吧?我討厭那種地方。”他打了個哈欠,“我要睡一整天,彆來煩我。”
從進入首都那天開始,他的身體就一直不怎麼好,可見聖殿應當把暈車納入對付魔鬼的防禦陣法中去。亞瑟·梅蘭斯一如既往地一旁默默地吃早餐,沒有半分昨晚的異狀。
和諧愉快的早餐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依照日程,崔梅恩坐上了馬車,與亞瑟一起前往聖殿。她在馬車裡用手臂撐著下巴看向窗外發呆,好在亞瑟也沒再試圖和她搭話,一路無言。
馬車在聖殿門口停下。聖殿內不允許馬車隨意進入,崔梅恩下了車,遞上賽繆爾·卡伊發來的邀請函。護衛的騎士在確認後向她行了個禮,再檢查了一遍她是否攜帶有違禁物品,便放行了。
會議隻邀請了崔梅恩一人參加,亞瑟在把她帶至目的地後便離開了。他走之前深深地看了崔梅恩一眼,崔梅恩笑眯眯地迎上他的目光:“乖孩子,這麼大了還舍不得媽媽嗎?”
亞瑟垂下眼去,很快就消失在了崔梅恩的視野裡。
崔梅恩這才饒有興味地欣賞起“會議室”來——說是開一個簡單的會議,賽繆爾·卡伊卻把地點選在了室外。
“會議室”位於聖殿內一個不大的花園內,草坪上擺上了一套潔白的桌椅,桌上放著三層的點心架和茶水,此外還堆滿了還帶著露水的鮮花。看著不像是要開一個嚴肅的會議,倒像是上流社會裡流行的下午茶。
崔梅恩繞著桌子走了一圈,將手伸向茶壺,準備先給自己來上一杯。
“請您小心些,彆被燙著了。”賽繆爾·卡伊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那是刻有保溫魔咒的茶壺,裡麵的茶水還很燙。”
崔梅恩點點頭,倒好了兩杯紅茶擺在二人麵前。
“謝謝。”她說,“我們開始嗎?我整理了我丈夫生前的一些筆記。”
她把隨身攜帶的包裡拿出整理好的一疊紙張,遞了過去。兩人圍著小小的白色圓桌坐下,賽繆爾開始翻閱塞德裡克·梅蘭斯留下的筆記,崔梅恩則給自己倒了杯茶,在心裡琢磨第一口要吃哪種甜點。
每種都是她喜歡的,挑選起來尤為艱難,真可謂甜蜜的煩惱。
“我長話短說。”在崔梅恩消滅完第三個小蛋糕後,賽繆爾放下了那疊筆記,他說道,“正如之前我在信件中同您討論過的一樣,格溫家族覆滅後,北方邊境防線麵臨的壓力在短期內增大,最危險的時候,深淵開口甚至已經逼近城下。當時聖殿派往北境馳援的就是塞德裡克。他回到首都述職時提供了一份報告,詳細記錄了格溫家族覆滅的前因後果。”
“是的,您來信要求我整理筆記時,我也重點研究了這一部分的內容。”崔梅恩用餐巾擦掉嘴上的奶油,“據傳,格溫家族遭遇滅頂之災的直接原因是深淵教派。當年格溫公爵的訂婚宴上,格溫莊園被突如其來的大火摧毀,參加訂婚宴的格溫家的族人無一幸免。據我丈夫的調查,那場莫名其妙的火災帶有強烈的深淵魔法的性質,很可能是某個強大的魔鬼所致——可是我們都知道,在規則的束縛下,由自然的深淵開口中爬出的魔鬼很難保持如此強大的實力。也就是說,這個魔鬼很可能是被召喚出來的。幾十年來,深淵教派是已知唯一能夠召喚魔鬼的組織。”
賽繆爾點頭:“這的確導致了那段時間全國範圍內的動蕩。可是夫人,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如果您寫信給我是為了……”
“這就是為什麼我迫切地希望與您直接進行交談。”崔梅恩注視著賽繆爾的臉,嚴肅地說,“卡伊代理騎士長,深淵教派正在死灰複燃,問題恐怕比您想象得要嚴重許多。比起外部的敵人,來自自己人的暗箭更為可怕。我可不想哪天正在悠閒地喝紅茶,管家衝進來驚恐地大喊說聖殿被深淵吞噬了。”
深淵教派興起於約五十年前。
在漫漫曆史長河裡為數眾多的異端信仰中,它尤為出名:它的創始人是當時魔法協會的副會長,有史以來最德高望重的深淵學者之一。
那名學者宣稱深淵才是人類永恒的歸宿,當人類的大陸與深淵合二為一的那天,救贖也將平等地降臨於人類與魔鬼(他稱呼魔鬼為“我們在深淵的同胞”)之上。
他餘生致力於傳教和打開深淵開口,在逃亡十數年後被聖殿處死。
在他死後,深淵教派興盛的發展勢頭被攔腰打斷,就像一窩被踩了一腳的蟑螂一樣,逃竄到了大陸各處。又經過十數年的發展,到了二十多年前,教旨演變為了打開深淵開口,召喚強大的魔鬼降臨,從而與魔鬼簽訂契約,實現召喚者的願望。
比起虛無縹緲的救贖來,顯然是世俗化的“實現願望”更受歡迎。此後,因深淵教派引發的問題接連不斷,但直到北方邊境的格溫家族覆滅,它才引起了人們的重視。
當年百姓們人人自危,看誰都疑神疑鬼——畢竟沒人希望自己的鄰居哪天在家中打開深淵開口,害得方圓十條街都變成魔鬼的口糧。
一時間,雪花般的信件爭先恐後地湧入聖殿,人們紛紛舉報自己養黑貓的鄰居/對門的寡婦/村頭獨居的老人/隔壁那個一看就不是好人的大胡子……好似全國突然不知從哪兒冒出了一大批深淵教徒。
聖殿趁此機會加大了打擊力度,於格溫家族覆滅的次年,基本掃清了分布於全國各地的深淵教派。
“大半個月前,我去了一趟梅蘭斯封地裡的大修道院。”崔梅恩拿出另一疊書信,放在桌上,“主教是一位和藹的老人,我們相處得十分愉快。但到了晚上,他卻企圖把我燒死在客房裡。在逮捕了主教與修士後,我搜查了大修道院,在一個隱秘的地下室裡發現了祭壇的痕跡。經過多方比對,我確認那是深淵教派的祭壇。更糟糕的是,我在那個地下室還搜出了來自全國各地的信件。我確信這不是一個或兩個躲藏起來的信徒所為,而來自於一個更龐大的組織。我摘錄了其中一部分信件,請您過目。事關重大,我不便在信件中提及,所以才想親自向您說明。”
賽繆爾接過那疊信紙翻看,眉頭越擰越緊。
“我會立刻處理此事。”他說,“夫人,十分感謝您的情報。這的確是一件大事。”
“這再好不過。”崔梅恩笑道,“如此一來,我來首都的另外一個目的也達成了。之後您還有什麼需要,可以再寫信給我,我會全力配合您。真希望您可以早日調查清楚這件事,要知道,發現大修道院背地裡養了一窩深淵教徒時,我可嚇得夠嗆。”
賽繆爾說:“您還有一個目的是什麼?”
崔梅恩眨眨眼,過了幾秒才反應過來賽繆爾這一句沒頭沒腦的問題是什麼。
“自然是參加五月節慶典。”她的眼神中流露出神往之色,“您彆笑話,我一次也沒有參加過五月節慶典,更彆提首都的慶典了。可真熱鬨,比我聽說過的還要精彩,真是不虛此行。”
賽繆爾點點頭,沒再接話,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
老實說,這多少有些不大禮貌。如果對麵坐著的不是崔梅恩,而是一名彆的貴族,大約會感覺受到了冒犯,更有甚者甚至會直接拂袖而去。不過賽繆爾從十來歲開始就是這副性子,崔梅恩也沒惱。
她捧起茶杯慢慢地品茶,時而吃上一口點心,優哉遊哉,不亦樂乎。
賽繆爾抬起眼睛看了看她,眨眨長長的睫毛,見她沒反應,便低下了頭,過一會兒又再抬起,如此反複。
顯然,他還有彆的話想說。
賽繆爾有話憋在心裡的時候,不喜歡自己直接說出來,而是會像現在這樣盯著對方,指望人家自己領會他的心意,主動拋出話題。
崔梅恩才不想慣著他。
待到崔梅恩又解決完三個點心,賽繆爾才終於開口了。
“你的……丈夫。”他說,“聽說你們感情很好。”
話題扯得可真夠遠,崔梅恩想。
她交疊雙手墊在下巴下麵,露出一個燦爛的微笑:“我和塞德裡克的確感情很好。雖然我們相處的時光很短暫,但那對我來說是如同夢境般美好的一年。”
賽繆爾全身僵硬了一下。他仿佛被崔梅恩的笑容刺痛一般移開了視線。
“……我聽說這件事時很驚訝。非常驚訝。”他沉默了一陣後,說道,“在我的印象中,塞德裡克與早逝的妻子感情甚篤,因此在她去世後一直沒有再娶。”
崔梅恩喝了一口茶:“如果他真的深愛那位女士,他的兒子又是怎麼來的?嘴巴上情深款款,再也不娶,轉頭又同彆的人上床生子,聽起來怪惡心的。他隻是做樣子給彆人看,您也彆太放在心上。況且,他不是後來又找了我?可見傳言不實。”
“也許他找您還有彆的原因。”賽繆爾說,“比如,也許您與那位夫人有相似之處。恰好我也與她有過幾麵之緣,您與她的確有幾分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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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不是“隻有幾分相像”——她們看上去簡直就是一模一樣。
聽說塞德裡克·梅蘭斯要迎娶新人的時候,千裡之外的賽繆爾把桌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
墨水瓶撞擊地麵,發出清脆的碎裂聲,墨汁淌得滿地都是,混雜著大大小小的玻璃碎片。羊皮紙落到墨水上,剛寫好的報告頃刻間便報廢了。
賽繆爾一拳砸在桌上,於是辦公桌也裂成兩半,摔在地板上。
你怎麼敢?他恨不得當即當麵質問他,或者殺掉他。你怎麼敢?
你害死了她。如果不是你橫插一腳,她本應是我的妻子!你搶走她,害死了她,假惺惺地裝了那麼一陣子的一往情深,現在終於裝不下去,就要迎娶旁人了嗎?!
賽繆爾時常想,他此生最大的錯誤,就是眼睜睜地看著崔梅恩嫁給了塞德裡克·梅蘭斯——因為她看上去真的很幸福。
他從沒見過她笑得那樣開心,此後二十多年,他常在夢裡一遍遍回味婚禮那天她的笑容。
於是賽繆爾最終選擇了退讓,那時他在心裡對她說,隻要你能幸福就好了。
然而婚後不到半年,便傳來了崔梅恩的死訊。
崔梅恩死在了梅蘭斯宅邸中。等賽繆爾發瘋般趕往梅蘭斯封地時,宅邸已經被塞德裡克一把火燒了個乾淨。根據塞德裡克事後遞交的報告顯示,宅邸的地下室中約有兩百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火燒是最快捷和妥帖的處理辦法。
“你怎麼能確定裡麵就有她的屍體?”後來賽繆爾問他,“她一向很聰明。說不定早就逃出來了。”
“我不會認錯她的屍體。”塞德裡克·梅蘭斯說。
崔梅恩去世後不久,塞德裡克·梅蘭斯領回了一個繼承人。在那個名叫亞瑟的孩子進入聖殿後,賽繆爾時常悄悄觀察他。
亞瑟與塞德裡克的臉幾乎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身上卻沒有一絲一毫崔梅恩的影子。他不是崔梅恩的孩子。
此後,賽繆爾與塞德裡克再沒有過私人性質的對話。除卻關於工作上需要溝通的事務之外,他們從沒和對方說過一句話。
每年崔梅恩忌日的時候,賽繆爾都會去一趟她的埋骨之所。他去的時候,墓碑旁總是擺滿了鮮花和甜點。
塞德裡克·梅蘭斯再沒娶妻。在摧枯拉朽般摧毀了一個又一個深淵開口、徹底鞏固了邊境防線後,他拿下了聖殿騎士長的大權,並受封公爵。
沒落貴族梅蘭斯的姓氏重新回答了人們的視野中,單身且隻有一子的塞德裡克自然也受到了熱烈的追捧。他頂住了來自各方的誘惑和壓力,隻說自己與已故的妻子感情至深,不會再另娶他人。
沒想到的是,年過四十,塞德裡克·梅蘭斯突然宣布要結婚了,其過程還頗有戲劇性:他對路邊一位貌美的村姑一見鐘情,當場求婚。
一時間,梅蘭斯的名字成了首都大小沙龍和舞會派對的熱門談資,惹來許多嘲笑。畢竟,人到中年厭倦了貴族做派,轉而去平民中偷嘴的貴族比比皆是,但沒有人會真的娶不入流的平民女子為妻。
更何況,梅蘭斯公爵二十年來都是癡情的代名詞,不少貴族女性提及他時都會順道踩一腳自家男人,鄙視他們沾花惹草,搞出成打的情婦和私生子。
沒想到他也是這種人!一位夫人撇撇嘴。
男人嘛,你還能指望他們什麼呢?另一位夫人捂嘴笑道。
賽繆爾是真的考慮過殺死塞德裡克。
他喬裝打扮,跟著一支商隊混入了梅蘭斯封地——梅蘭斯公爵對新娶的妻子極儘寵愛,據說隻要她的視線在一件商品上停留超過五秒,他就會將其購買下來——無數商人爭先恐後地湧入梅蘭斯封地,生怕晚一秒就錯過了這個發財的大好機會。
賽繆爾披著身灰撲撲的鬥篷進了城,盤算著該如何殺死塞德裡克。他要慢慢地折磨他,打斷他的骨頭,一根一根地碾碎他的手指,最後把他的頭顱扔在那個女人的麵前。
也就在這時,在嘈雜的集市上,在亂哄哄的人群中,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中。
“我看這家蘋果還不錯。”那個聲音說,“買點回去晚上榨蘋果汁怎麼樣?”
“隻要你喜歡。”塞德裡克·梅蘭斯回答道。
賽繆爾如遭雷擊。他慢慢地、慢慢地地轉過頭去。
周末的集市人潮如織,隔著許多張陌生的臉,他看見了崔梅恩。
這麼多年來,午夜夢回,賽繆爾總是想起崔梅恩。然而人的記憶總是會淡的。她的臉一天比一天更模糊,仿佛蒙了一層水霧的玻璃,逐漸隻剩下了大致的輪廓。
賽繆爾·卡伊絕望地想,她連哪怕一丁點的念想也不願留給他。
然而在那一天,在他看見那張臉的瞬間,記憶如潮水般湧入腦海。他不會認錯,他不可能認錯,那的的確確就是崔梅恩。
陽光落在她的臉上,她的眼睛在金色的光芒裡閃閃發光,仿佛一個虛假的影子,遙遠的幻夢。鏡花水月般遙不可及,泡沫般一觸即碎。
二十五年前,在窄小、廉價的小旅館中,燭火也是這般照亮了崔梅恩的眼睛。
“……你願意做我的妻子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說。
十八歲的崔梅恩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臉一點點地紅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