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獻給小灰老鼠的玫瑰(1 / 1)

她從深淵歸來 黃油柿子 4020 字 10個月前

“您瘋了?去首都?梅蘭斯封地裡沒幾個聖殿騎士,您大可以四處亂跑,首都是什麼地方?你是一個魔鬼契約者,立刻就會被看穿的!”

亞瑟越說越急,聲音不由自主地拔高,惹得園丁往這邊看了一眼,臉上寫滿了對八卦的好奇。

崔梅恩停下剪玫瑰的動作,豎起食指,對他比出一個“噓”的手勢。這個動作讓亞瑟後退了一步,耳朵不由自主地燒了起來。

“放心,不會有問題的。”她沒注意到亞瑟的小變化(這讓他鬆了一口氣),俯下丨身仔細地觀察玫瑰的狀態,漫不經心地說。

“不會有問題?我見到您的第一眼就認出了您的身份!”亞瑟壓低聲音,彎腰湊到她耳邊,咬牙切齒地說,“您知道首都有多少聖殿騎士嗎?您知道契約魔鬼至今仍是會被判火刑的重罪嗎?”

“真是稀奇,亞瑟,你居然會因為這種原因擔心我。”崔梅恩挑起眉毛,“我以為你恨不得我下一秒就被送上火刑架。”

亞瑟一時語塞。他的臉上慢慢騰起一抹因羞惱產生的紅暈,好在崔梅恩沒有繼續糾纏下去。

她剪下最後一朵玫瑰,放進左手挽著的花籃中,再將花籃遞給了亞瑟:“我有辦法處理,保證到了首都沒人能看得出來。這個送你,生日快樂。”

年輕的小公爵捧著花籃,為這前後內容完全不搭的兩句話愣住了。

“什麼?”他眨了眨眼睛,綠寶石般的眼眸中透出困惑的神色,“什麼?”

“我記得今天是你的生日,亞瑟。”崔梅恩捧起花籃,花籃中盛滿了鮮紅如血的玫瑰,“生日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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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亞瑟·格溫房間的窗戶望下去,剛好能將玫瑰園的景色一覽無遺地收入眼中。

格溫莊園的玫瑰園聲名遠揚——為了收獲更美的玫瑰,它的女主人花費重金從遠東進口了數種當地特產的花朵進行雜交,選育出了許多新品種,其中一些甚至能在嚴寒的冬季盛放。

要知道,格溫莊園位於北方邊境,一到冬季,滴水成冰,風一吹便能從人臉上刮下兩片肉去,人活著尚且不易,更彆說嬌嫩的花朵了。

顯然,打造這樣一座玫瑰園,除了需要技術高超的花匠以外,更需要滔天的財富和權勢,這足以昭示格溫公爵對女主人的寵愛。人們提到她時,往往稱呼她為“玫瑰夫人”。

玫瑰夫人並非格溫公爵的妻子,而是他的情婦。

她與格溫公爵相伴十數年,公爵對她的迷戀和寵愛絲毫不減。在北方邊境,她是一個家喻戶曉的傳奇人物:從貧窮的漁女到公爵最心愛的伴侶,她的人生經曆不用任何修改,便可以直接拿來寫一本浪漫的小說——事實上也的確有許多以她為主角創作的歌謠。

與之相比,那位公爵幾年前為了政治聯姻而低調娶回家的妻子,實在是一個乏味且令人生厭的配角。

亞瑟·格溫就是這位乏味且令人生厭的配角的兒子。格溫公爵與格溫夫人隻有過新婚之夜的一次關係,可格溫夫人居然懷上了孩子。

公爵與玫瑰夫人都希望這個孩子胎死腹中,然而亞瑟·格溫頑強地活了下來。據說因著他的降生,玫瑰夫人同格溫公爵鬨了好久的脾氣,夜夜把他拒之門外。

不管怎樣,亞瑟活了下來,甚至還長大了。沒有絲毫存在感的格溫夫人從不讓他蹦躂在父親跟前討人嫌,比起“格溫少爺”“格溫家的繼承人”之類的名頭,他更像一隻灰溜溜的小灰老鼠,在人們看不見的角落靜悄悄地長大。

公爵與玫瑰夫人沒有刻意虐待這對母子,當然也從不優待他們。他們吃得比仆人好一些,比管家又差一些。等亞瑟大一些之後,格溫夫人把他趕出了自己的臥室。這等小事不必勞煩公爵過問,管家做主,把他安排到了一間角落裡的小房間居住。

亞瑟的新住處陰冷又偏僻,下雨牆壁會漏水,半夜能聽見老鼠窸窸窣窣地跑來跑去。不過亞瑟挺喜歡這裡——從這間房間的窗戶往下看,能看見玫瑰夫人精心打理的玫瑰園。

玫瑰夫人極為愛惜她的花園,除花匠以外,她不許任何人隨意出入這間園子。哪怕是公爵本人想進去,也得提前申請,獲得準許後方可進入。

亞瑟自然沒那個膽子去打擾玫瑰夫人。絕大多數時候,他隻是靜靜地趴在窗口,凝視那一叢叢距離他的世界太過遙遠的玫瑰。

潔白如北方的初雪,粉嫩如天邊的第一縷晚霞。嫩黃如廚房裡雛雞的絨毛,鮮紅如母親咳在掌心裡的血液。在陰沉蕭瑟的格溫莊園中,唯有它們始終無憂無慮、活潑熱烈地綻放著。

直至玫瑰園連同整座格溫莊園在大火中熊熊燃燒,化為焦土,亞瑟也沒有得到過哪怕一支屬於他的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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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梅恩入主公爵府後,公爵府空了多年的花園終於被利用了起來,閒得發慌的園丁也終於有了用武之地。不過幾個月,原本空蕩蕩的花園裡就長出了一片生機勃勃的綠色。

崔梅恩用一小塊地種了些亂七八糟的花,更多的地用來種亂七八糟的蔬菜和水果。葡萄架邊是玫瑰牆,黃瓜番茄親熱地挨著紫丁香。

這些亂七八糟的植物有些死掉了,有些則堅強地活了下來。不管再怎麼忙,崔梅恩每天都會分出一些時間逛逛她的花園(菜園?),提著籃子快活地走來走去,摘下一些花或蔬果,活像隻在堅果倉庫裡挑挑揀揀的鬆鼠。

不少人對此嗤之以鼻,嘲笑她改不了農婦做派。

用公爵府的花園種菜?聽聽這個笑話!真是可憐那些萬裡挑一的花匠,空有一身好本事,卻被用來侍弄土豆——不過,當崔梅恩熱情地邀請客人們品嘗食物,誇耀說這是今早剛從花園裡摘來的頂頂好的番茄的時候,客人們都隻會讚揚食物的美味和公爵夫人的勤儉,從不會多說其他。

而亞瑟那時正忙著整理探聽到的關於崔梅恩的消息,思考該如何把她上報給聖殿,又不至於把塞德裡克·梅蘭斯牽連進去。

許多次他在番茄成熟、葡萄成串、玫瑰盛放的時候路過花園,對園中的景色視而不見,隻是在心裡揣摩要如何勸說父親遠離這個邪惡的女人。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會趴在窗邊盯著玫瑰園發呆一整天的亞瑟·格溫了。在嚴寒的北境以外,價廉物美的玫瑰是一種隨處可見的花朵。小販在街邊叫賣它,五月節的裝飾離不開它,國王的婚禮上也能找到它的身影。

隻要亞瑟樂意,他足可以買下數不清數量的玫瑰,把公爵府堆得滿滿當當。

不過,亞瑟再也沒在意過它們——不止是玫瑰,也包括其餘所有的花朵、華服、珠寶、美食……他對於享樂的渴望在離開格溫莊園後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日比一日的沉默,和訓練時揮灑得越來越多的汗水。

聖殿推崇簡樸,衣食住行簡單粗糙,在剛成為見習騎士時,許多貴族子弟都對此苦不堪言,然而亞瑟卻輕鬆地適應了聖殿的生活。

他偶爾會想起格溫莊園,回憶起童年時偷偷鑽進廚房,對著滿桌美味不停地流口水,偷偷從烤雞底下抓起一塊土豆,躲在角落裡吃完還要舔舔手的經曆,隻覺得不解和好笑——對那些玫瑰也是如此。他怎麼能做到癡癡地看上一天?真是蠢透了。

亞瑟接過了那籃玫瑰。

“謝謝您,夫人。”他硬邦邦地說,“既然您這麼說,我也不攔著您了。希望您不會一到首都就被綁上火刑架。我還有彆的事,就先告辭了。”

他轉身想走,卻被崔梅恩拉住了胳膊。他低頭看去,公爵夫人專注地盯著他的臉,長長的睫毛一眨一眨,嘴唇飽滿紅潤,讓人不自主地想咬一口嘗嘗味道。

亞瑟在腦海裡狠狠地唾棄了一番自己薄弱的意誌力。

他移開目光:“您還有什麼事嗎?容我提醒您一句,這是在大庭廣眾之下,請您謹言慎行……”

“亞瑟。”崔梅恩叫他的名字,打斷了他的話。

她伸出手,用拇指在他的臉上摸了摸,問道:“亞瑟,你為什麼哭了?”

亞瑟愣了愣,慢慢地眨了眨眼睛。一滴掛在睫毛上的眼淚落了下去,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用另一隻手抹了抹臉,手掌一片濡濕的痕跡。

一開始他還以為是突然下起了雨,然而不論是麵前的崔梅恩還是周圍的植物上,都沒有任何被打濕的痕跡。

他發了好幾秒的呆,才意識到那是自己的眼淚。

亞瑟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哭泣是什麼時候了,也許是離開格溫莊園那一天。從小他就知道眼淚不能解決任何問題(甚至可能讓事情變得更遭),軟弱隻會惹來嘲笑和欺淩。

離開格溫莊園之後,塞德裡克·梅蘭斯為他規劃了許多條道路,而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其中最艱難的那條。至少,聖殿騎士的力量和名號完全是屬於他自己的。日後就算梅蘭斯家發生什麼意外,他也完全可以靠自己活下去。

這麼多年來,亞瑟·梅蘭斯把天真、幼稚、可笑、弱小的亞瑟·格溫,以及亞瑟·格溫所曾經憧憬的一切都拋在了身後。

他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走了那麼多年,一步比一步更穩,一點比一點更高,這時卻突然感到像被人剝掉了所有的外殼,再度變回了當年那個軟弱不堪的自己。

他就像一隻戰戰兢兢的小灰老鼠,在無人知曉的陰暗角落裡靜悄悄地躲了十來年,卻猛地被人拎起尾巴,丟在了玫瑰園裡。

他抱著那籃玫瑰,莫名其妙地大哭了出來。崔梅恩像是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哄孩子般把他攬在懷裡,用手輕輕地拍著他的後背。

“你不喜歡嗎?”她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那也犯不著哭呀……”

亞瑟緊緊地抱著她,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