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1 / 1)

一瞬間,程前腦海裡全是兩人這幾年通的信。

他想起第一次收到鄭小柔信時的狂喜,那千裡冰封的鬆花江瞬間叫他看到了春風吹綠江麵的生機勃勃,當場就流下了眼淚,想起了北大荒漫長的冬天,看到她信裡雲南溫暖的四季,也溫暖了他的心。她是他整個下鄉歲月中,唯一的亮色啊!

又想起了那一次她來找自己時,他那矛盾的搖擺的心。

一麵是他媽板著臉的斥責:“程前,我們家的兒媳婦一定要是清清白白的,要真的跟你妹妹她同學說的那樣,我不同意!”

妹妹程嬌還在一旁幫腔:“哥,你就是在農場待久了,看著母豬都像貂蟬,多接觸接觸其他女孩兒吧!我介紹給你的那個同學真的挺好的,她家還準備供她上大學呢!”

另一麵是他曾在信裡山盟海誓,寫下“我要與你一生一世,此誌不渝”時,他是認真的。

他是真的想過和鄭小柔白頭到老,畢業照上那張清秀的臉龐,他看過太多次,甚至可以閉著眼描摹出來。

他怎麼能受得了她在跟他通信的同時,還和彆的男人生活過?

整個青春都是她,他怎麼忘得了她?

介紹人介紹的姑娘,他還是會不自覺地把人和鄭小柔放一起比較。

跟彆人吃東西,他會想,小柔會喜歡吃嗎?她信裡寫過,在海市吃得清淡,但在雲南不自覺開始喜歡吃辣。

工作的關係他現在每天看電影,他會經常想,小柔會喜歡嗎?她信裡寫過,下鄉最高興的時候,就是有放映隊來放露天電影。

等程前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放下了手裡的盤片,匆匆跟同事說了句:“我師父要問的話,就說我有急事下樓一趟,回來再點!”

說完便推開門衝了出去,轉眼不見了人。

“火急火燎地乾什麼呢?”同事在他身後不滿地嘀咕,拿起程前還沒做完的排片,輕蔑地嗤笑,“關係戶就這水平,盤這麼半天還沒盤好,切……”

他氣喘籲籲地衝到隔壁出版社,被門衛攔下來:“乾嘛呢?沒看見這有門禁不讓進麼?”

程前舌根發麻,他當然知道這裡是出版社,還是文化局直屬的出版社,裡麵的編製金貴而體麵。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隔壁順泰電影院的職工,剛剛好像看到我熟人進去了。”他澀然地咽下了“朋友”兩字,隻敢說“熟人”。

門衛看他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嘖聲說:“叫什麼名字?”

“鄭小柔。”程前很緊張,希望是她,又怕自己看走眼——會很丟臉。

誰知門衛聽見這個名字,擺擺手說:“是我們這兒新來的職工。怎麼,要替你叫她嗎?”

果然是她。

她怎麼弄到文化局關係的?

難道是她刻意沒透露嗎?

程前一下子心亂如麻。

見他呆呆的,門衛自作主張拎起崗亭裡的內線電話撥了個號:“喂,審校組吧?外麵有個找鄭小柔的年輕人,對,問問她有時間見麼?”

另一頭。

鄭小柔的組長拎著聽筒,似笑非笑:“小鄭,外麵有個男孩兒找你。

知道她在這裡工作的“男孩”也就陸用章了吧,可他怎麼會突然找過來呢?

從他單位過來可不近呢。

鄭小柔直覺這不像他會做出來的事,但又想不出其他可能,猶豫道:“我剛開始校對呢,要不……”

組長卻已經回複過去:“馬上出來。”她放下聽筒,表情微妙,“小鄭你去吧,我們這裡工作就是很讓人性化的,不至於工作中見個人都不行。”

話音落下,辦公室的人無不從燈下抬起頭看過來。

鄭小柔覺得聽著有點奇怪,但還是道了謝出去。

一走到門外,見程前站在大門處,她頓時腳步頓住。

自從上次見麵以慘淡收場之後,她一點也沒想過這個人,仿佛大腦有自我保護的知覺一樣,自動過濾掉了所有能引起想象的觸動。

但這會兒見到,她才想明白,不是沒想,而是她壓根就對他沒那麼深的感情。

“小柔!”程前往前走了幾步,麵露關切,他難以控製自己的視線落在她臉上和身上。

她的黑色長發在後腦勺紮了個馬尾辮,劉海收上去,露出的明豔的五官,漂亮得讓人不敢直視。

身上穿著滿大街的戧駁領長袖襯衫,但穿在她身上,生生比彆人多了洋氣,明明腰身寬鬆,依然能叫人一眼看出下麵苗條的身材。

程前嗓子發乾,“你在這裡上班?你,你還好嗎?”

鄭小柔以為,上次見麵就是他們之間最後一次私下聯係,再見除非是共同的同學結婚。

一時沒有心理準備,後退了一步,警惕地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看到她冷淡和防備的表情,程前心裡酸澀難當:“我在前麵上班,剛好看到你進來,就想過來碰碰運氣,沒想到還真是。”

他看了一眼門口白底黑字的門牌,“這個單位很好。”

“是的。”鄭小柔淡淡地說,“沒事的話我進去了。”

程前沉默了一會兒,澀聲道:“不管怎麼樣,我們還是同學,還能做朋友吧?”

“當然是同學,你不要想太多了。再見!”

說出這句話加讓鄭小柔覺得心裡很痛快,同時也不理解他這種難過是怎麼回事,當時拒絕的人是他吧?

上次見麵之後,她處理掉了程前這幾年寫給過她的信,把幾封她一直認為屬於“定情”的信又看了一遍。

看完後,她覺得程前之前沒有說錯,他們之間真的算不上什麼“談朋友”。

無非就是分享彼此的生活,還有想家。

即便偶爾吐露的兒女情緒,都透著虛浮——哪像陸用章那樣,拿出乾脆利落的態度,說找介紹人就找夠分量的,讓父母出麵掃除她家的顧慮,那麼多券說給她就給她了,更彆提這份工作……

這才是“談朋友”,陸用章表演得很像。

想到這裡,鄭小柔臉一僵,飛快轉身:“我要工作了,再見。”

轉過身後,她懊惱地低頭揉了揉鼻子。

這麼一算才發現,陸用章已經不知不覺為她做了這麼多,再想到陸爸提到陸用章時越來越發亮的眼神,她開始害怕以後要怎麼收場。

心底時時刻刻有個細小的聲音提醒她,不屬於她的東西都要還的。

她自嘲地笑笑,她當然不會那麼天真,連程前家都看不上她的家庭,陸家會看上。

這中間差得不說隔個太平洋,至少也隔條黃河加長江。

再說,這場戲是怎麼開始的,自己比誰都清楚,是她勉強來的。

“門當戶對”這四個字很久沒在她家餐桌上出現了,不代表她忘了。

鄭小柔正了正神色,推開審校組的門。

出版社的樓很老,門鉸鏈也老,吱呀一聲響後,原先還熱鬨的裡麵倏然安靜下來。

“這麼快就好了啊?”組長臉色不太自然地收起,雙手按了按:“好了,都開始工作。”

窸窸窣窣的翻書聲響起,辦公室恢複如常。

鄭小柔坐下,直覺剛才的異樣跟她有關係,但沒去問剛才是怎麼回事,而是認認真真重新開始校對。

吃午飯時,她正排隊打飯,隊伍裡忽然起了什麼騷亂,波及到她的時候,不知誰的飯盒碰在她身上,的確良襯衫袖子潑上了還滾燙的番茄湯,鄭小柔疼得一下子叫了起來,眼淚瞬間充滿眼眶。

混亂中,有人握住她胳膊,一疊聲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送你去醫務室!”看到她的臉眼睛一亮,“新同事啊?我叫田曉娥。”

鄭小柔摸了摸手臂,剛才那陣火辣辣的感覺現在下去不少:“應該不嚴重,等會兒就好了。”她倒是更擔心衣服好不好洗,會不會留印子。

“不行,可能燙傷了!”田曉娥急匆匆把飯票和鄭小柔的飯盒往熟人手裡一塞,“幫忙打兩份飯!”

就拉著她去了醫務室。

正是中午吃飯的時間,醫務室沒人。

田曉娥自作主張地把門一鎖,然後拉上窗簾,轉身就指揮鄭小柔拉起袖子:“衝冷水,要快!”

“我媽是醫生,我知道該怎麼做,相信我吧!”田曉娥直接動手,把她袖子整個撩起來,果然手臂上已經紅了一片。

田曉娥嚴肅地抱著她手臂衝了一會兒,雖然還是紅,但比剛開始好多了,她找到燙傷膏擦完鬆了口氣,看著這條雪白細膩的胳膊,後怕地說:“要是我把它燙出一塊疤來,比燙壞我自己都心疼。”

鄭小柔低頭把袖子也衝了衝,被逗得笑出來:“本來我也沒覺得多嚴重。”接著就有些心疼新衣服。

這個隨意的笑容清純又溫柔,田曉娥看呆了:“乖乖隆地咚,你也太好看了吧!”

從小到大很多人說過她好看,但都不如這樣直率,鄭小柔不好意思地搖頭,聽見醫務室的門外,響起零星的腳步和飯盒蓋子刮擦聲,顯然已經有不少人吃完,便邀請:“我們去吃飯吧。”

“好!今天吃我的飯票,要是還有菜就再打點,給你壓驚!”田曉娥攬著她肩膀,宛然一對老朋友的樣子。

兩人從醫務室出來經過長長的走廊,這時候辦公室的燈三三兩兩都已經暗了下來,很多吃完的同事開始睡午覺。

走到走廊儘頭轉彎處,兩個緊貼的人影正在小聲說話,鄭小柔聽見這段對話頓住腳步:

“現在的小姑娘哦,真的不得了,攀上一個,手裡還要吊一個。”

“嘖嘖,誰啊?”

“嘿,這還不好猜?得漂亮!”

沒聽錯的話,其中一道聲音是……組長的。

她指的是誰?

才經曆過弄堂流言的鄭小柔,像驚弓之鳥一樣,不敢再聽下去。

攬著她的田曉娥忽然出聲:“哎喲,看來今天喝湯就能吃飽了啊?小柔,你知不知道為啥?”

不等她搭話,她繼續,“喝得人發閒啊,說的都是閒話啊!”

那兩人一靜,緊接著飛快地往院子裡跑去,轉眼鑽進咪咪的竹林。

“長舌!”田曉娥氣憤地朝她們逃走的方向呲了呲牙,倒把本來有些難過的鄭小柔惹得噗嗤一聲笑出來,她側過臉看著這個仗義的姑娘,露出笑容:“還沒跟你說我名字,我叫鄭小柔。”

“知道。”田曉娥加快腳步,“你來第一天我們就傳遍了,審校組來了個叫鄭小柔的天仙,走吧,去看看還有什麼可以吃的!”

被流言嚇怕了的鄭小柔,覺得這次好像並沒那麼可怕,心情更是在回家收到小姐妹留在家裡的紙條時好了起來:“小娟回來了!”她高興地把紙片按在胸前。

另一頭,下班後的田曉娥把一張紙條遞給替她表哥跑腿的潘海帆。

胖子從上班的地方趕過來,氣喘籲籲:“今天還是平安無事唄?我們這‘特務’活還要乾多久啊?”

“哎,今天來活了,我表嫂在單位被人欺負了!”田曉娥眼睛閃爍著“看熱鬨不嫌事大”的光芒,把審校組組長說鄭小柔壞話的事活靈活現學了一遍。

“得嘞!”潘海帆攥緊紙條,“我去告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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